官兵主力開拔之際,趙二虎正奉命跟隨隊長下鄉購糧。
將爺們很喜歡分散兵力下鄉,一來徵購糧草,二來拉攏鄉野農民。每支小隊總會安排兩三名行事奇特的軍官。
其中一人乘坐竹輿,似乎染了風寒不能勞累,時常緊閉雙眼像是睡死過去,偶爾睜眼對在旁的軍官低語幾句。
懂行的老兵說自己與將爺相伴多時,揣測這是將爺的某種“秘法”——
口頌“嬸嬸的卡拉廉潔著我們”,便可與天地之靈、戰死者的英靈神交,在短瞬之間完成情報交換,而這訊息往往精準無比。
比如半個時辰前,竹輿上的“術士”便收到官兵主力西撤的訊息。
趙二虎不知道真假,只知道默默唸誦了一遍法咒,卻沒法溝通已死的李教官。
大概是自己並無修為,所以難以施展法咒吧。
官兵過境向來鬧得鄉野雞飛狗跳,他們這支下鄉小隊也就三十來人,貿然歸隊很可能遭遇官兵主力襲擊。
士卒們倒是不怕死,反而是將官憐惜他們性命,命他們蟄伏鄉野,等待局勢發展再相約地點集結。
眼見小隊退往家鄉附近,趙二虎大膽邀請小隊進駐。
他一來久離家鄉甚是想念,二來熟悉當地鄉情,可保一隊同袍安然無恙。
軍官們對此不置可否,圍著竹輿上的人商談片刻,最終同意了他的提案。
紅巾軍將官便是這般,哪怕小卒子地位卑賤,只要說的提案有理,也會被採納。如此一來小卒子才敢思考,才敢建言。
哪像官軍的窒息氛圍,別說建言獻策了,想拿夠全餉都是痴心妄想。
待他回到熟悉的村落,童年生長的記憶湧入腦海——
前年韃子入寇,從京畿一路屠到魯北,一大家子在逃難中走散。
他幸運逃到登州,最終做了背嵬軍的輔兵,一路摸爬滾打才有今日的自己,不禁感慨人生境遇真是變幻莫測。
當他推開自家的房門,籬笆圍成的院落冷冷清清。
也是,他離家兩年有餘,家人就算活著,也大概散落在各地吧……
哀傷的念頭剛起,房屋的木門便吱嘎一聲推開。
“二虎?”
一聲熟悉的問候從身前傳來,欣慰的笑臉稜角分明,樸素的布衣整潔乾淨,渾身散發的氣質多了行伍之人的幹練自信,恍若脫胎換骨一般。
大哥抬眼掃視屋外,便將紅巾軍的兵士們盡收眼底。
“大哥!”趙二虎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兩年未見的大哥趙大龍竟然早已回家!兄弟久別重逢倍感親切,趙二虎剛進門便詢問其他親人的下落。
“前日周遭都在傳大兵過境,爹孃跟三弟帶著糧食去山裡避禍了。”
大哥話音剛落,趙二虎便驚詫道,“爹孃跟三弟都活著?!”
“是啊,這幾年我逃去了河南,三弟去了魯南……承蒙貴人相助,我才僥倖活到今日。你也是投了官軍才活下來的吧?”
大哥自顧自在廚臺鼓搗著,旋即端著盛放窩窩頭與粟米粥的碗走來,路上還抬頭瞥了一眼窗外,似乎以為外面的是官兵。
“不!官軍早已人人喊打,我怎會給他們賣命。”二虎指著虛掩的房門,“我投的是紅巾義軍。他們人人都是替天行道的好漢!”
眼見親人無恙,趙二虎心中憂慮稍退,正吃著家人做的窩窩頭,忽然想起“大兵過境”一事。
官兵主力一直在高宛一帶駐紮,章丘一帶怎會有大兵過境?難道是別處調來的官軍援兵?
若是官兵再來數萬援兵,紅巾軍就危險了。
他趕忙追問前日過境的大兵是誰。
“這我瞧得不準,只知道有面旗幟畫著鐵拳……”
“那便是紅巾軍了!”趙二虎一拍大腿,興奮地叫嚷起來。
能稱得上大兵過境的,必定是主力部隊。
趙二虎心說自己雖是小卒子,但將帥們執行軍略,往往通知到底層小卒。
這次連他和中級軍官們都不知情,說明是絕密的戰略排程。
儘管他對地圖輪廓不太瞭解,但也知道章丘一帶是連通濟南的必經之地。
若是紅巾軍主力往這裡一堵,恰如巷子裡搬來衣櫃堵路,官兵不戰也得戰。
鄉親們風聞大兵過境已是前日,而官兵今日才從高宛開拔,紅巾軍有足夠時間在此地佈置戰場。
“爹孃很快就能回家,我看這官兵不久就要敗了。”趙二虎得意地昂起腦袋,為自己義兵的身份感到驕傲。
大哥把他的神色變換盡收眼底,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問道,“官兵當初從濟南開拔,鬧得方圓數十里人盡皆知,如何會敗呢?”
“這……”趙二虎剛想說出自己的猜想,便想起將官囑咐的保密條例,其他事項或可向外吐露,但唯獨軍事部署一律不得洩露半點,於是隨口說了幾句伸張正義、民心所向的套話。
“瞧你一身行頭,哪有半點走哪都掛著半串鼻涕泡的樣,紅巾義軍把你調教的好啊。”
“嘿嘿,紅巾軍好啊!當著大夥的面殺了貪官汙吏,市井小民都說幹活更有勁頭了,給糧給餉也從不吝嗇。誒大哥,瞧你如今也愈發威猛了,不如也投了紅巾軍吧?紅巾軍從來不重門第,只看才能,大哥必得重用……”
大哥雙目遊離,盯著碗裡的窩窩頭出神,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啊,在河南已經投了乞活軍。”
此言一出,趙二虎登時愣住,手中的窩窩頭滾落到桌面,幾粒碎屑飛濺到大哥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