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煊抬頭瞧著班峰揭開瓦片露出的腦袋。
兇手從這個幾片瓦的縫隙當中用繩子墜下來,身形極為靈敏,而且身體定然不會過於肥胖。
若是接連作案這麼多年,那歲數也該小不了,至少快四十歲了。
畢竟從真宗皇帝就開始出現浴室殺人案件了。
就是宋煊無法立即做出判斷。
此案是不是同一個兇手,還是有人模仿作案。
宋煊站在下面思考。
浴室掌櫃的站立在一旁,整個人都有些發麻。
他開浴室的當然知道有這種案子。
可這裡是給達官顯貴的人用的。
這兇手怎麼就豬油蒙了心,非要來自己的浴場做事?“大官人。”
仵作尹澤在現場做出了彙報:
“受害人是被放了血,才取走了心臟。”
“根據刀口判斷,兇器是特製的,按照以往的卷宗判斷,像是嶺南那邊海盜的兇器,其餘新線索沒有發現。”
仵作尹澤說完就站在一旁,等著宋煊做出決斷。
浴池裡的水也早就變成了淺紅色,幸虧池子水夠多,足可以稀釋血液的濃度。
“兇手手法專業嗎?”
“額,極為專業。”
宋煊點點頭:“如此專業的殺人,手法可是不一般。”
“屠夫、士卒以及那些不在戶籍上的殺手。”
仵作尹澤連連點頭。
大官人說的在理,自己都沒有想到。
畢竟一瞧這手法,那就是慣犯。
況且這麼多年都沒有破獲,他都懶得思索。
這個兇犯一直都在作案,但是時間又不固定,也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麼。
宋煊又問道:“可是活體放血?”
“這個小人還沒有做出判斷。”
“行。”
班峰也從屋頂上下來,彙報有關情況:
“大官人,據掌櫃的描述,死者李源是快四更來的,他身上酒味很重,還叫了搓澡服務,搓澡後就在竹椅上睡過去了。”
“嗯。”
宋煊點點頭,隨即開口:“差人去問問負責這一片的更夫,有沒有注意到這裡。”
“喏。”
五更的時候,更夫是要打更的。
“掌櫃的,這間屋子除了咱們幾個,還有別人進來嗎?”
“沒了。”
掌櫃的連忙開口道:
“好叫大官人知曉,因為李源是新科進士,所以小人想要巴結他,親自侍奉的。”
“今日一早小人一瞧就嚇癱,連忙派人去報官,根本就沒敢進去。”
“好,你去多弄些草木灰來。”
“馬上。”
掌櫃的鬆了口氣,他本以為宋煊會好好盤問自己一通。
畢竟宋大官人在斷案上,並沒有什麼經驗。
“班縣尉,你去問問搓澡工的細節,特別注意時間。”
“是。”
待到掌櫃的來了,宋煊接過簸箕。
他親自一點點的灑在屍體周遭,辨認有沒有腳印顯現。
反正凶手行兇定然不會不穿鞋的。
仵作尹澤瞧著宋煊如此行為,當即有些驚詫。
眼前這位狀元郎,看起來可不像是個正常的知縣。
哪有正常知縣幹這個探案加驗屍的?大手一揮,直接交代下去就行了。
成功破獲那是知縣的功勞,若是沒有破獲,那就得給縣尉上上壓力了。
是你們這群人沒本事。
尹澤在開封縣任職多年,畢竟仵作(法醫)屬於技術活,又很少有人願意學這個。
都嫌棄晦氣。
雖說是個半吊子,但是他在縣衙快二十年了。
可從來沒有見過哪一任知縣會親自想法子破案的,都是交給縣尉來做。
許多進士都不願意看見屍體,生怕自己做了噩夢,耽誤他們風花雪月。
宋煊來這都不尋常。
更不用說他還親自動手“探案”。
尋常人看見這麼一池子血,外加被取了心的死屍。
沒有幾個人能忍住不害怕的,下意識遠離的。
仵作尹澤瞧著宋煊如此動作,他心中暗暗揣摩,宋狀元不愧願意與武將家族結親,原來他當真不害怕死人。
有膽魄!縣尉班峰倒是沒覺得宋煊會害怕,他只是覺得宋煊有本事。
一下子就點撥了自己去上面瞧瞧。
要不然光是想著開天窗這件事,他都得想個幾天。
“兩個前腳掌的鞋印總歸算是鞋印。”
宋煊把簸箕放在一旁,讓仵作尹澤把那一雙半個鞋印給拓印下來。
這還是在天窗底下發現的。
兇手吊著繩子下來,重重的踩了上來留存。
仵作尹澤連忙讓掌櫃的把紙墨都準備好。
他卻是瞧著宋煊蹲在屍體旁邊檢視傷口。
“尹澤,我教你個冷知識,活體放血者,創口會攣縮,死後放血者,皮肉泛白。”
聽著宋煊的話,仵作尹澤連忙表示自己記住了。
他當真是覺得宋煊不該知道這種冷知識的。
難不成他殺過人?
縣尉班峰大為欣喜。
自家上官不愧是能連中三元的狀元郎,他讀的書就是多,這都能知道。
“大官人明鑑:活人受刃,傷口如滾湯潑雪,皮肉驟縮;”
“死人受刃,傷口如裁朽木,刀過無痕。”
“方才我觀死者創口邊緣內卷,不夠平整,還有血液噴濺,顯然是“活取心”!”
有了班峰當即解釋,仵作尹澤有些羞愧。
他一聽說浴室殺人,就知道沒有什麼結果的。
自己又是按照往常那般做事,結果碰上個“責任心”太強的上司。
“不錯,過年時殺活豬的時候,我仔細瞧來著。”
宋煊拿起仵作的工具,夾開傷口往裡瞧去,心臟確實沒了。
如此兇殘的案子,他確實是頭一次見。
東京城果然是太複雜了。
“對對對,活豬把血放乾淨才好吃一些。”
班峰倒是沒有上前,只是一個勁的應和。
“大官人,搓澡工已經帶來了,在門外。”
張都頭卻是壓低聲音道:
“我方才看他衣角有血跡,要不要審他一審?”
“嗯,你們去審一審,我估摸是他的可能性不大。”
“是。”
宋煊放下手中的鑷子,慢慢從一堆草木灰當中退了出來。
他瞧著尹澤笑道:
“吃了嗎?”
“沒,沒吃呢。”
仵作尹澤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因為他的惡趣味就是在死屍面前,問來幫忙的衙役吃了嗎這種話。
今天竟然被宋大官人給上了一課。
“行,這裡沒你的事來,你帶著自己的器械吃個早飯去吧。”
“是。”
尹澤過去收拾自己那套東西,緩了一會,才再次躬身道:
“回大官人的話,方才我是沒有好好查探,主要是這種案子,十多年都沒有破案,全都是徒勞無功,所以我。”
“無妨,誰沒有想偷懶的時候啊,我巴不得開封縣天天沒有案子發生,我就坐在大堂裡喝茶呢。”
有了宋煊這話,尹澤心裡輕鬆許多。
宋煊隨即拍了拍尹澤的肩膀:
“回頭我給你撥點錢,你也帶帶徒弟,多掌握一些仵作的本領,共同進步,今後總歸用得上。”
“是,多謝大官人。”
尹澤連忙道謝,他沒想到自己還有意外收穫。
宋大官人果然出手大方。
“大官人,如今天氣越發炎熱,這李進士的屍體怕是要腐敗。”
“回頭先拉回縣衙,通知他的家人來領屍。”
“喏。”
宋煊跟著尹澤走出房門,瞧著外面烏壓壓的一片。
東京城百姓向來喜歡看熱鬧的。
“那個浴室殺人兇手又出來霍霍人了。”
“是啊,不是挖心就是掏肺。”
“太可怕了。”
“聽說死的是個進士。”
“可惜了!”
“是啊!”
“幸虧咱們洗澡去溫湯鋪,那裡人多又便宜。”
“對對對,以後可不能來這裡了。”
甭管價格多少,宋代商業發達,同行業的都已經是一條街的模式了。
馬興街全都是澡堂子,總會適合各個階級的宋人來洗澡。
宋煊打量著被捕快攔在外面的圍觀百姓。
都是兇手喜歡回到案發現場,他是聽過科普的。
就是兇手透過觀察警方調查、民眾恐慌,以及被討論,獲得一種“操控全域性”的變態滿足感。
還有就是重返現場如同藝術家搞創作一般,回味自己的傑作,透過回憶殺戮細節,獲取快感。
謹慎點的罪犯,就是返回現場確認是否遺留證據,或者觀察警方偵查方向調整自保策略。
宋煊觀察著這幫人,突然出聲道:“本官乃是開封縣知縣宋煊,據仵作交代,兇手慣用左手。”
“諸位若是有可靠線索提供,得到確認後,開封縣衙賞十貫錢,先到先得。”
仵作尹澤先是一愣,隨即閉嘴不言。
他就知道方才大官人承諾的錢根本就不好拿。
兇手是左撇子這件事,他當真不知道。
儘管尹澤不明白宋煊為什麼這麼說,但還是選擇閉嘴不言,配合宋煊。
圍觀的眾人再次討論起來,左撇子以及十貫。
一百貫太高了,若是能夠提供有效訊息,就能獲取十貫錢,那大家還是願意嘗試的。
“宋大官人,當真嗎?”
“本官說話算話。”
“可是連開封府都查不出兇手。”
宋煊面色嚴肅的道:“如此惡劣的殺人兇手,今日殺了新科進士,明日就不會殺普通百姓了嗎?”
“本官以為是新命案,但是仵作與本官說,此人時不時的就會出現這種命案。”
“既然是老慣犯了,又在本官任期內犯下,我必要竭盡全力抓捕他,明正典刑。”
“諸位若是有線索,儘管來開封縣衙領賞錢,無事就散了吧。”
宋煊說這些話的同時,也在掃視圍觀的百姓,瞧瞧有沒有人特別注意自己。
但是讓宋煊失望了,人家是老手,心理素質過關的很,豈能被他如此輕易的詐出來。
“大官人,我先走了?”
尹澤趕快離開,他生怕有什麼鍋再扔到他的頭上。
“大官人,那搓澡的說他丑時五刻離開的。”
“這麼精準嗎?”
宋煊的疑問讓班峰一愣,隨即一旁的掌櫃的解釋:“好叫大官人知曉,我店裡有刻漏,主要是怕水池子涼,需要到時就燒水,而且他們服務完客人後也會登記在冊,約定時間。”
宋煊倒是頗為詫異。
因為這個玩意,多是皇宮作息、朝廷議事、百官上下班都需要統一的標準。
所以,無論是宮廷還是縣衙裡,都是有刻漏房滴答不息的水聲。
時間,也就是意味著權力和規矩。
當然了,這種玩意也不是沒有壞處。
冬天容易凍上走不準,夏天水汽蒸發大,也容易不準。
“帶我去瞧瞧。”
宋煊走進走進一間屋子,瞧著刻漏,自上而下猶如臺階一般。
如今天氣還沒有炎熱的太過分,時間應該是準的。
宋煊又爬梯子上了那間房子的屋頂,坐在上面環顧四周。
班峰同樣小心侍奉著:
“大官人可要小心啊。”
“嗯。”
宋煊應了一聲,又站起身來,瞧著兇手進來的路線以及退走的痕跡。
“他鞋子沾了水,踩在屋脊上,倒是留下了整個的鞋印。”
“許顯純,你下去再要些草木灰來,拓印下來。”
“是。”
王保在下面扶著梯子,尋常人扶著宋煊也不放心。
宋煊指了指院牆:“那邊是什麼區域的?”
班峰眺望了一會,這才才口道:“好叫大官人知曉,那便是潘樓街,專門給販賣鷹鶻之類猛禽的客商提供住宿,其餘的都是珍珠、絲帛、香料、藥材鋪。”
“這便是界身巷,是東京城金銀、絲帛的交易中心,這一代房屋樓宇雄偉壯麗,店面寬闊,聽聞交易金額動輒上千萬,駭人聽聞。”
“那裡原來是相國寺的戒壇,更是魏公子信陵君的府宅。”
宋煊點點頭,大相國寺好像也提供沐浴的地方。
“潘樓賣的這些猛禽是遼國來的嗎?”
“他們是這麼說,就為了賣高價,實際情況只有他們自己個清楚。”
“對了,大官人,他們每天五更開市,這個點各種野味以及螃蟹、蛤蜊之類的也都收市了,應該是各種手藝人上市,買賣零零碎碎的原料。”
“待到午飯後,各種甜食會上市。”
宋煊點點頭,總之這從五更到夜裡,全都是又各種市開,到點就換人。
“裡面還有整個京師最大的瓦子,桑家瓦子。”
“桑家瓦子,倒是有所耳聞。”
班峰又興沖沖的給宋煊解釋了一下,桑家瓦子原是五代後晉重臣桑維翰的府宅。
桑維翰兩次出任宰相,權傾朝野、廣受賄賂。
契丹滅後晉時,桑維翰被縊殺於府宅。
隨著朝代更迭、世事變換,其府宅淪為了北宋東京的瓦子,可以容納幾千人同時觀看。
“瓦子裡最有名的便是張七聖,他使的幻術最為驚險刺激,剁小孩兒的腦袋,又能接上,還能種西瓜之類的。”
班峰越說越興奮,全然忘記了他們出來是查命案的。
宋煊也是時不時的應一聲,瞧著許顯純在那裡拓印。
“十二哥兒,拓印好了。”
許顯純仔細的擺好,等待晾乾。
“多拓印幾份,免得損毀了。”
“是。”
宋煊坐在屋頂,透過開啟的空洞,瞧著下面的澡堂子。
像這種情況,很難往仇殺、財殺身上去靠,只能是無差別殺人。
尤其是“活取心”的手段。
難不成也跟外國人似的要學八卦“煉丹”?結果煉丹爐都擺錯了!既然是取了心走的,定然要放在一個小箱子裡,總不能隨身包裹吧?
這樣更容易流露血跡來。
宋煊站在底下的時候,就沒瞧見有血液滴下來的痕跡。
屋脊上同樣沒有血跡的痕跡。
木質箱子?
“大官人,我有一事不解。”
“講。”
宋煊坐在屋脊上,瞧著遠處的樓宇,兇手就在那片活動唄。
殺完人了,回去賣各種野味?反正不少人也不清楚人的心臟,長什麼樣子。
說個豬心也有大把人相信。
“不至於如此惡趣味吧?”
宋煊的言語,讓班峰有些發矇。
“大官人,方才所言是?”
宋煊目光有些空洞:“這被挖走的心,有什麼用途?”
“不清楚。”
宋煊伸出手指頭:“祭祀,製藥,自己好這口喜歡吃,還是惡趣味餵給別人吃?”
“其餘的我想不出來心臟的用途了。”
班峰從來沒有深入想過這個問題,但是聽到後面兩個,他還是下意識的乾嘔起來。
吃人心,他只在瓦子裡聽說過。
特別是西遊記裡,比丘國國丈白鹿精計劃用一千多個小孩的心肝作為藥引子,延長壽命。
但那是話本,誰會當真啊?如今可是現實出現了,班峰覺得自己這陣子都不想喝羊雜湯了。
“行了,那潘樓街瞧瞧,逛一逛興許就到飯點了。”
“是。”
宋煊又接過許顯純遞給來的鞋印,仔細瞧了瞧。
“許顯純,你把拓印好的東西連帶著李源的屍體帶回縣衙,我帶著人在街上溜達溜達。”
“喏。”
宋煊下了梯子,讓於高帶著人做筆錄,走訪周遭百姓,詢問是否發現形跡可疑之人,順便宣揚一下開封縣衙發出去的賞金之事。
然後他就帶著王保班峰帶著幾個衙役,前往極為熱鬧的潘樓街。
儘管以潘樓命名,但它並不是七十二正店之一。
有衙役開路,前面的人自然是懂得讓道。
正如班峰所言,此處熱鬧非凡,走動極為不易。
衣物、書畫、珍玩、犀牛角、玉器等貴重物品有,其餘日常生活用品也有。
以及一些廉價的紡織品。
貴人頭上戴著的婦女頭飾、冠梳、領抹等等。
宋人是流行吃瓠羹,是用葫蘆與羊肉燉成的濃湯。
由於競爭激烈,每家店前坐一小孩,嘴裡不停地叫著:“饒骨頭、饒骨頭……”,進店吃瓠羹即附贈燉爛脫肉的骨頭,以此招攬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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