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奉抓著馬鞍的手指已經泛紅,只是盯著崔玄。背後列陣迎接的眾人默默看著眼前景象,辨認著旗節,觀察著徒步走來的崔玄身態,一個個色愈恭。他們歸義軍,雖然也是一方諸侯,但對著帝國留下的這餘燼菁華,還是螢月之別!張承奉回頭顧盼,見眾人表情和動作都恭敬凝重了起來,太陽穴突突一跳,幾乎張口就想下令——回城,不見使,不見詔!萬一是來讓移鎮的,詔書一宣,在部下被震懾的情況下,必然發生內部人心離散。就算不當場散夥,下克上,也將喪失對自己的信心!崔玄每一步的靠近,這份衝動就越強,張承奉重重夾著馬,都快把馬夾跑。他的十幾個心腹縱馬上前,圍在他身邊,只是等號令。張良真眼疾手快,一抵鞭:“少帥!”
張承奉深深吸口氣,冷著臉點點頭:“某省得!”
時間又快又慢,迎面而來的隊伍次第駐足,在兩邊排隊。
崔玄瘦高的身影,在張承奉十步外停下,利落道:“怎麼看到某來了,張帥這副模樣?”
張承奉似乎才被驚醒,猛的跳馬,小跑上去。他手下一幫人看著張承奉的背影,見到他拜倒,這才也呼啦啦行禮:“恭迎元皇聖帝!長樂未央!嘉福永受!恭迎崔使!”
禮畢,崔玄才一邊打量張承奉,一邊走最後十步。只見此人生得牛高馬大,嚴肅的五官神色裡流露著清澈的愚蠢,和自大輕佻,望之不似人臣。
到了面前,崔玄輕輕碰了下張承奉。
張承奉和眾人順勢站起,張承奉正待寒暄幾句,轉移話題,先把崔玄帶進城宴飲,避免公開傳詔。卻見崔玄一擺手,掏出詔書,對著烏泱泱的人群開門見山:“上諭!”
張承奉眼裡閃過怒火,可是百官耆老已經頓首,也只得不情不願跟上。
“元皇聖帝曰:
歸義軍自大中時便為聖唐藩籬,西陲重鎮。張承奉,爾祖太保,四方贊能,鹹通一朝,稱之為三公之才,贈以三師。當年明月,百年左衽,復為冠裳。十郡遺黎,悉出湯火。發憤圖強復舊疆,再選漢將戍樓蘭。收我百年失地,為國鎮守西門,是何等意氣風發。”
“聖唐感念他的功德,賜予他軍號,官爵,允許父死子繼,發兵協防涼州,配合征討河湟吐蕃,復三州五關,這才有了歸義軍的興盛。”
“未曾想,你竟然如此無能!持節以來,境內雜種日益猖獗,豪強林立,不服王政,戰爭不斷………致使民不聊生,戶口一再凋零。”
“千里之土不能制,要你何用!”
“未曾想,你竟然如此桀驁。拜帥以來從不上供,賀表也不寫。輕君上如木偶,視朕為無物。你身為忠良之後,以血緣享受了如今的權貴,高位,難道沒有回報國家的義務嗎?本該匡扶社稷,為長久的保有子孫和富貴而盡心竭力,何以無君無父,棄國棄家?”
“朕實在不知飛仙之後,你要如何面對你列祖列宗。”
“聖唐為著故太保張公的功德,善待張氏,但朕實在不知道還能容忍你到幾時。”
“還有爾等歸義軍的官僚貴族們,你們憑藉聖唐授予你們的名分威權,創造瞭如今的事業,難道你們就沒有為國效忠的職責嗎?”
“聖王曾經說過,王道不昌,國運不常。對於膽敢反抗天漢的異端,要重拳出擊狠狠鎮殺。西域,大物博,位置緊要,也是不容有失的土地。可如今所見,歸義軍如此不堪,國家怎敢指望你們?況物怪人妖,王道何在,聖唐天命何在,天子尊嚴何在?”
聖帝這一番話,可以說將整個歸義軍罵了個狗血淋頭,尤其是張承奉,還抓出來開了單場。
從他汗流浹背的頭臉也能看出來,心裡應該是相當惶恐的。但百官豪強的大多數,態度很是隨便,罵就罵吧,反正也少不了一塊肉。
“………”
“文恬武嬉,軍備廢弛。”
“其張承奉可舊守其本等爵級,徵為九卿,剋日詣闕,不得有誤”
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麼朗聲宣讀了出來。張承奉猛地抬起頭,臉色頓時又青又白,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如遭雷擊。張承奉身邊的親信將領,家族將領,甚至將手按回了刀把上。
崔玄緩緩合上詔書,看著牙關抽搐的張承奉:“爾其欽哉?”
張承奉避而不答,強笑道:“這是聖帝的意思,還是中書門下?”
“聖帝授書。”崔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明白告訴你,這是討伐通牒。我若是交不了差,把你領不回長安,聖帝就會親自來了。”
張承奉心裡只有冷笑:“那麼多藩鎮,為何來徵我?”
崔玄拍拍他肩膀,同樣冷淡:“說含蓄點,聖帝要召你入朝不需要理由。何況理由還不夠清楚?說難聽點,因為你弱。若不是看在你祖宗的份上,這次來的就是討伐軍,而不是我。”
張承奉漲紅了臉。
狗!腳!朕!雖然聖帝給的條件已經很不錯了,可對於這等野心勃勃的武夫,反倒是羞辱和挑釁!這詔,到底接不接?拒了,那狗東西會不會真的打來?打來之後,勝算又如何?何況還有樓蘭回鶻、甘州回鶻兩大走狗。真開戰,張承奉不認為自己能頂多久。
但他仍然不甘心就這麼入朝。
畢竟現在聖帝並沒有表現出抵定天下的絕對實力與能力,萬一最終失敗了,自己可是要跟著陪葬的。
況且,這裡離長安可遠不止千里之遙,值此動盪之際,狗皇帝哪來的時間空間來複這西域………你真以為我是大言可欺之輩?
張承奉神色變幻良久,還是決定使用拖字訣,他拉起崔玄的手:“崔君一路勞頓,真的是辛苦了,且隨我入城吃喝玩樂,休息休息。這公務,改日商榷不遲。”
“我知道你放不下。”崔玄語調淡淡的,一雙眸子電也似的直視張承奉:“你認真盤算罷!我也準備了很多說辭勸你。三天,你只有三天。三天之後我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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