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長孫皇后神社,玄奘駐錫譯經之地,大乘法聖地,亦是士子祈求文運的殿堂。西京佛剎,無出其右。
後人識此寺,多因大雁塔。
塔拔五層,收分而上。登臨絕頂,皇城宮闕、曲江煙波、滿城煙火盡瞰眼底。這裡舍利尊,經卷罕,高僧高功有趣。便是遊玩的仕女,也比別處多三分顏色。
鄭延昌尤愛此地。
群臣都知道鄭延昌刻薄寡恩,對聖人和家族冷酷,對待群臣兇虺嚴苛,卻鮮有人知他每月必偷閒數日,登頂大雁塔。一尾黃河鯉,幾壇劍南春,便是他半日之歡。
這會,老頭已飲到第三杯。
精神矍鑠,兩卷梵經權為坐墊,面前杯盤羅列:雞蛋豆腐羹溫潤,醬牛肉厚實,滷羊蹄肥腴,黃河鯉鮮美,椒鹽蛇段酥脆,蒸狗肉濃香。
慢酌著葡萄酒,目光掠過滿牆的舍利壁畫,幾乎把大慈恩寺的清規戒律犯了個遍。
好在五層已經被方丈提前下令清場。
“朱大郎的底細,摸得怎麼樣了?”鄭延昌兩腮酡紅,端起金盃,目光投向對案。
不知何時,對案已坐了個醜陋的年輕人。五官歪斜,鬍鬚稀疏,形容邋遢如成了精的老鼠:“軍政,他只與朱溫舊部及心腹商議,難尋機會。”
他是朝廷安插在汴梁的間諜,司空延。
用間之術,春秋以降便是常道,本朝亦然。中唐時,朝廷於諸鎮有密耳目,大帥們在兩京也布眼線,大家彼此彼此。朝堂亦如此。昔年魚朝恩為元載所倒,便是因其府邸、軍中、宮中,處處皆有元載之諜。
不過時至今日,政爭多訴諸刀兵。這暗處勾當較之往昔,已然衰微。
司空延的上峰本是杜讓能。太尉薨逝後,司徒劉崇望又出鎮湖南,鄭延昌遂以首相身份接掌了對外情報。
“是沒機緣………還是未竭心力?”鄭延昌老臉一笑,稱呼咬得很慢很玩味:“司空……判官。”
“大帥他……”司空延目光在滿桌餚饌上逡巡兩遭,喉頭滾動:“朱大郎如今……疑心甚重,我恐行差踏錯,反露了行藏。”
鄭延昌抿著嘴唇,下頜微微點了數下:“罷了。”
“這牛胙、羊蹄、蒸鱠你自取吃,酒莫沾。”鄭延昌繼續滿上一杯,抓起兩片醬牛肉塞進嘴裡。腮幫鼓動,聲音混著咀嚼的黏膩:“某隻問你三事——朱大郎底下的硬兵,現有幾何?”
“實打實的,十萬出頭。”司空延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半數是東京敗回來後新募的。練了這麼久,看起來是兵強馬壯。再算上聯名的葛從周、王敬堯、袁象先這幫朱溫舊部,並各處團練鄉兵,虛數可稱三十萬。”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葛從周之輩,都是佔山為王的架勢,自己還征伐呢,大郎……大郎難以號令。”
“到底號不號得動?”鄭延昌猛地眼神如電。
“朱大郎和他們……平時信使走動,年節也送禮,面子是有的。”司空延搖著頭,眉頭緊鎖:“可要拉他們一塊來打朝廷……武夫之心,水太深,摸不準底。相國,大郎其勢猶熾,萬不可………輕舉妄動啊。”
“某輕舉妄動?”鄭延昌枯手往視窗一伸,又戳回自己胸口,一攤手:“是他,是他朱大郎不搞死我誓不罷休!某能怎麼辦?”
“大郎……未必便是存心覆唐……”司空延長嘆一聲,頭顱低垂:“若非……若非你們逼迫太甚,驅虎入窮巷,大郎他……他也不會鐵了心走絕路……他想著的也是……也是天下清平,聖唐永祚,百姓都有好日子過,他自己安生守著一畝三分地便罷……”
“放屁!”鄭延昌甩頭啐罵:“我不剷除驕藩我當這個宰相干鳥?”他對著司空延指指戳戳:“你在賊窩裡趴久了,心也趴歪了?姓杜的能把你塞進去,某也能把你囫圇個拎出來!”
司空延耷拉著腦袋,像是被夫子訓斥的蒙童。
“記牢了——”鄭延昌冷笑三兩聲,把判官牌扔回司空延懷裡:“你主在這。”
“梁地如今又是個什麼情況?”
“………歲大飢,歲大疫。”司空延眼前驀地閃過那三個光著身子,蹲在軍營外剝下水吃的母女。還有從田埂上被源政、劉重信、徐懷玉這些人麾下衙兵牽成一條線抓走的那些老翁,中男。
“去歲關中大水入河,黃河潰於洛陽,決於滑州……遂致飢疫橫行。兼之朱氏舊部相攻,中原……”
話未竟,便被拍手截斷:“飢得好!疫得好!”
“相國……”司空延眉間掠過一絲無奈,“何至如此?人死盡了,收復白地何用?”
“非某治下,某不能拊掌稱快乎?”
“新婦為婆母賣與河北商賈,臨別與夫君齧臂泣血。其夫一路悄悄跟蹤到魏博,新婦在車上頻頻揭簾尋找新郎身影……到了魏博,其夫自賣為奴入府。老百姓沒飯吃,隨軍爭搶下水。都將被武夫按進鍋裡。丁壯無甲無糧,只會被押著衝陣頂箭,蟻附攀城。黑壓壓的虎群就在陣側眈眈而踞……相國可知那是何等景象。”
司空延語聲平淡清冷,無悲無怒,只是木然敘說。
鄭延昌靜聆,指節輕叩杯沿。
末了,只擺手道:“夠了。此等言語,說與李溪、韓偓聽去,或能賺其淚眼詩篇。某卻無暇操心汴人飢飽——梁晉二賊,可有勾結?”
司空延頷首:“自克用敗歸太原,兩方信使交馳日頻。”
“依你之見,對朱大對軍府對二賊外交的瞭解,若關中有事,二賊可會聯兵來犯……
“某何以知之?”司空延抬首截斷:“某入幕不過五載。前四年,只在朱溫治下管著驛站。”
“罷了。”鄭延昌不以為忤,眸中幽光流轉。
李克用性情,他尚能揣度;朱大郎心思,卻如霧裡觀花。
西域戰事在即,若二賊趁虛作亂……當早備應對之策。
少頃,他從馬紮下抓出一迭卷宗遞過:“拿去取信朱大,仰仗你的時候還多。俟平中原,莫說金銀珠玉,便是郎官太守,某亦可一言而決。”
司空延漠然。看了一會,指尖捻著卷宗湊近燭火。
火苗騰起,黑煙如蛇般纏繞上升。
鄭延昌在煙幕裡舉爵,聲音帶著黏膩的暖意:“令郎某已接入相府。某視如己孫,自當延名師,授經史,親傳百家。”
“呵,願相國壽數足待彼時。”司空延喉間溢位一聲冷嗤,身影沒入幽暗旋梯。
鄭延昌緩緩擱下金盃。
宰執天下,仇讎盈朝野——權相之宿命。此身早置鼎鑊間,何懼薪火?寺鐘蕩入雲霄。鄭延昌振衣下塔,車馬候于山門。
塔下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伏跪祈祝。
沿途兵甲如流,都是歸營點卯計程車卒。
衲衣缽盂中的香資,估計也有這些武夫的貢獻。沙場搏命徒,最肯擲金問卜求符,換得心安。
軍士既召,不日就將披鐵操戈。待操練幾日,找找緊張感,差不多就是開拔之期了。
就在鄭延昌返宮之際,和天后姐妹溫存過後的聖人也離開了翻雲覆雨樓,開始處理今日事。
韓偓、李溪、牛徽等大臣已候於蓬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