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柔和的春風微微吹拂過庭院,幽香豔麗的櫻花如同在溪流中上下起伏。潔白的濃雲飄過,顯得中午的太陽更加耀眼,而太常府的內庭,也因此開啟房門,將光亮和花香都放進來,不過隨即又被屋內的墨香衝散了。
屋內兩側的席案上,此時堆滿了此次太學射策的試卷手稿,太常屬吏們還在對這些紙張進行分類。他們根據學生的門第,初步將數千張試卷分成不同的別類,準備在稍後給太學博士們審閱,許多人的歲月與青春,就在這些人的手指間微微沉浮。
正在這個時候,庭院外傳來了腳步聲,隨著一個人漫步走進內庭,屬吏們不禁向門口望去,而後紛紛行禮,口中皆道:“見過君侯!”
來的不是他人,正是廣武縣侯張華。他掃視了一眼屬吏們,淡然地揮揮手,說:“不必多禮,你們各自忙吧。”
屬吏們又低下頭,只有一人上前來帶路,對張華道:“諸公就在側廂,君侯請隨我來。”
張華信步隨他上前,沒幾步,小吏拉開一扇門,門內笑談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哦?這不是茂先嗎?”侍中樂廣撫須笑道,“快些進來吧,沒有你這位大中正,我們該如何品第啊?”
張華挽起衣袖,慢步找了一位空席坐下,也笑談道:“彥輔公說得哪裡話?如果說慧眼獨到,天下哪有比得上您的呢?只要是您說的意見,我跟著照做便是。”
在座的諸位都湧起一陣和善的笑聲。此時除去張華外,在房內落座的已有八人,分別是國子祭酒嵇紹,太常成粲,博士祭酒劉寔,尚書郎潘岳,秘書郎左思,侍中樂廣,黃門郎山簡,還有散騎常侍王濟。
這八人,在政治官品上都不如張華,但論及在文壇中的地位,卻都猶有勝之。
而加上張華,這九人也就是負責這次察舉品第的主考官了。地位的不同,決定了心態的不同,此時他們能輕而易舉地決定上千人的政治命運,但卻還在閒適地飲茶談笑。但對於等待的大多數考生們來說,這段時間是煎熬難耐的,他們拼命祈禱,希望能在這些高士的隻言片語中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但顯然張華他們並不著急,而是先寒暄起來,談了一些最近的趣事。
劉寔先是取笑道:“武子看上去似是胖了啊,是王員外的牛心養人嗎?”武子說的是王濟,王員外指的是員外散騎常侍王愷。
原來前些時日,王濟到王愷府上比射打賭。王濟說是貪慕牛心,要用一千萬錢,來賭王愷那頭八百里駁的牛心,王愷自恃箭術比王濟更高,就應允了,不料王濟一箭而中,王愷無奈,只能殺了自己的寶牛,取出牛心送給王濟享用。
王濟哈哈笑道:“子真公取笑了,我那是戲弄王員外,牛心我就吃了一口,怎麼養人?”
“哈哈哈,你呀你呀,殺而不食,豈不是暴殄天物?”
“我也不想啊!那是王員外廚子不行。”王濟晃著頭道,“也不知那廚子往牛心放了多少胡椒,我嚐了一口,差點沒交代過來。可能這就是沒有口福吧!”
堂中鬨然大笑,都不禁為王濟的冷嘲傾倒,張華笑道:“你這兩年啊,盡搶王公的風頭,王公肯給你殺牛,就夠寬容大度了,你還指望他怎樣?要是我啊,就該在牛心裡下毒了。”
王濟則無辜道:“茂先何出此言?我要搶風頭也是石季倫的風頭,幾時想過要壓王公?”
眾人又是一番笑,原來,在這兩年,出身太原王氏的王濟也加入了洛陽鬥富的風潮裡。
他先是在洛陽太學之南盤下一家大馬場,然後用金錢鋪地板,據說耗錢兩萬萬,被人稱之為“金埒”。而後他又在馬廄裡放養了上千匹馬,據說光千里馬就不下五十匹,故而這馬場又被稱作“伯樂原”。
到最近,他又大肆邀請洛陽賓客到家中飲宴,可謂是極盡奢華,珍饈如米。其中更有一道蒸鵝肫味道甚美,連天子司馬炎吃了都拍案叫絕,原來這鵝肫竟是用人乳蒸的,訊息傳開後,洛陽百姓都說,王石鬥富的這個“王”,已經是太原王氏的“王”了。
不過在現在,大家提起石崇,顯然不會想起鬥富,還是那件大劫案。
成粲果然道:“自從石季倫經歷了那次劫案,整日深居簡出,闔門閉戶,也不像以往天天喚人到金谷園了,哪還有什麼風頭可搶?”
他順著這個話題問張華道:“茂先,那個案子有線索沒有?還是懸案?”
張華苦笑道:“當然是懸案,也不知哪裡冒出來這麼一夥膽大包天的劫匪,幹出這麼一件事,事後又悄無聲息的消失了。他沒有繼續犯案,朝廷哪裡能有線索?”
堂內一時安靜下來。
沒有線索的案子,往往可能是受他人的指使,大家其實都是這麼想的,但至於是誰指使,就各有各不能明言的猜測了。
“還是說回正題吧。”國子祭酒嵇紹從桌案上拿幾張名單,徐徐道:“今日我們最好早點把國子學的學生,還有察舉人員的品狀定下來,這是國家大事,不要怠慢了。”
其餘幾人都頷首應是,張華是司州大中正,他拿出狀紙和中正印璽,又提了筆蘸墨後,對嵇紹道:“國子學裡,延祖先撿要緊的報吧!”
嵇紹點點頭,先報名道:
“賈謐,咸寧八年四月辛亥生人。”
然後是家世:“出身平陽賈氏。”
“其祖,魯武公賈充,歷任車騎將軍、散騎常侍、尚書僕射、司空、太尉。因有建業之功,滅吳之績,封邑萬戶。”
“其父,南陽韓壽,歷任司空掾、散騎常侍、河南尹,爵至鄉侯。”
張華在後面寫道:“王佐之家。”
再然後是行狀,就是寫一些受評人相關的風評,張華稍稍斟酌,寫道:“廣博經史,兼通內緯,天材英博。”
最後是定品,張華也不用多想,直接寫道:“宜定二品。”
再用自己的印璽點點朱泥,在品狀後先蓋上“大中正印”,而後是表明張華身份的“廣武侯印”。
就這樣,一篇二品品狀就完成了。
接下來是石超,流程與上述等同,張華對其行狀評價道:“慷慨立志,奇武不凡。”
之後是陳植、裴該、荀綽等公爵之後,張華要麼寫“亮拔不群”、“德優能少”,要麼寫“峻秀絕倫”、“深懷明器”,總之都是一些非常經典的套話,放在誰身上都看不出區別。
實際上確實也沒有區別,畢竟都給了二品品第。
然後到了次一等的門閥子弟,三品的品第也陸續出現在品狀上。但張華隱約感到不對,忽然間,他將筆擱置在墨臺上,問嵇紹道:“說起來,這一屆不是有安樂公世子在嗎?怎麼沒有聽到他的名字?”
“喔?”嵇紹放下名單,慢條斯理地喝了一杯水,而後笑問道,“茂先公還關注懷衝?”
“怎麼說也是我的鄰居,哪裡敢不知道呢?”“那您可關注錯了。”嵇紹從桌案上抽出五張試卷,對著張華道:“始平王推舉他考了今年的秀才策試,所以他的名單不在國子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