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常常有人以今推古,根據《汲冢紀年》說,古代便是如此虛偽,和我們如今沒有什麼兩樣。但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古代的名教豈能與當下等同?”
“周公建爵五等,分封天下,諸侯大夫不是出自宗周的兄弟,便是出自建國的功臣。高層相互聯姻,以血親治理國家。對於當時的周禮來說,頭上的主君不是自己的父親,也是自己的長輩。他如果對自己的主君不忠,便同時也是對自己的父母不孝。”
“同理,一個士大夫若想要治國,就先必須能團結自己那些擔任世卿的兄弟朋友,也就是齊家,然後才有足夠的政治能量去治國。治理好了一個小國,然後才能去平天下。這些所謂的忠孝之道,實際上是依託於周朝分封建藩的制度上,所以才能忠孝一體,綿延國祚。”
“而到了秦國,秦孝公棄儒尚法,推崇商鞅改革,不顧國家的長治久安,只想著用暴政和軍隊來吞併天下。於是歷代秦王不顧品德,從天下廣羅無德之才,如張儀這般兩面三刀,范雎這般斤斤計較,白起這般酷烈無情,確實卓有成效,成功統一六國,平定關東,成就了一統大業。”
“但煽動人心利慾,不顧道德細謹,以此征戰天下,尚有可為,但以此來治國,根本不可能長治久安。”
“歷代秦王重用無德之才,那國相自然也就沒有操守,國相李斯與趙高政變,令秦始皇居於鮑魚之嗣,殺扶蘇而立胡亥,這莫非有什麼出乎意料的嗎?從制度上來說,秦宗室少有實權,大權獨攬,威震天下的,只有皇帝一人而已。”
“若是皇帝自己年老,不能理政,最後就只能依靠國相輔政,而這些只考慮才華而不考慮道德提拔起來的國相,平日裡皇帝健康,他自然恭順無事,但等到了皇帝衰弱,他大權在握,和皇帝又沒有血親,繼而陰謀政變,難道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
“而一旦遇到這種情況,國中又沒有宗室藩王相救,最後社稷覆滅,這不是理所應當的結局嗎?”
“所以秦代之亡,歸根到底,就是秦國不能實現分封制度上。”
“而漢高祖汲取了秦亡的教訓,在關東大肆封藩,並且立下了白馬之盟,向諸侯宗室強調了‘非劉姓者不封王,非軍功者不封侯’的制度,不是立刻就起到了效果嗎?”
“諸呂篡權,正是漢高立下的劉姓諸王共討之,這才保住了劉姓之天下。”
“後來漢武不從長遠打算,戀權獨攬,用推恩令削弱諸侯,立刻就引起反噬,先是巫蠱之禍,害死親子,後來委政霍光,將漢朝社稷的興廢,掌握在霍氏之手。到了漢元帝之後,王莽滔天篡逆,不也是欺國家無有強藩嗎?”
“好在宗室在王莽時尚有餘力,最終還是眾志成城,推舉光武帝登基,這才恢復了國祚。可光武竟沒有汲取教訓,依然延續著強幹弱枝的政策,最後才導致國家一再衰敗,先是為董卓把持,後又為魏武取代。”
“兩漢四百年之興亡,說到底,其實就是郡縣制度逐步取代分封制度,結果導致國家越發不安穩的過程。”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陸機有些累了,但他的神情還是很亢奮,用玉杯盞喝了口水後,就聽到有人在一旁問道:“陸君,為何郡縣制度會有悖於忠孝之道呢?”
陸機連忙放下玉盞,對問者解答道:“問得好!這就是我要論述的核心!”
“我前面說了,周朝分封制度會鼓勵人堅持忠孝之道,這裡就不再多說了。”
“可為何郡縣制度會導致人心世風日下呢?其實說來也很簡單。”
“因為帝業至重,天下至曠,不可能以一人獨夫而獨任,必然需要設官任職,分其責任。可這些郡縣制度下的官員,和帝王無親無故,為什麼要效忠於天子呢?無非是因為利益,拿些俸祿罷了,而他們到一個地方上擔任要職,按照郡縣制度,可能待上個兩三年便離開了,那地方上長遠的發展與具體的好壞,和這些官員又有什麼關係呢?”
“如果官員是一個理智的人,他就會認識到,天下是皇帝的私產,和自己毫無關係,百姓也是皇帝的子民,和自己毫無關係。”
“人心必然是趨利避害的,他要想從中牟利,又能夠從皇帝的私產中進行偷竊,搜刮治下的民間財富。那不忠於帝王,不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反正要不了幾年,自己便會到另一個地方去,即使他在這裡治理不成功,害得百姓民不聊生,但對於自己來說,又有什麼損害呢?”
“在郡縣制度下,這是一個有理智的人,就必然會去做的事情,忠孝之道根本無法落實,皇帝想用嚴刑峻法來遏制貪汙,這怎麼可能做到呢?”
“反過來說,分封制度把這片土地封給了官員,所得的利益都歸封爵所有,不能隨意離開。那分封的官員,就不得不把這片土地的利益,視作自己的利益,同時從長遠的角度思考,希望百姓安居樂業,人口滋生,這樣才能給自己繳納更多的賦稅。”
“這就是制度影響了道德和思想,郡縣制度使官員視百姓如魚肉,分封制度使官員視百姓如子民。”
說到這裡,陸機總結道:“兩週國祚八百年,兩漢國祚四百年,暴秦則不過區區二十年,制度之優劣,導致國祚之長短,由此可見!”
“故而我說,要真正使國家長治久安,就要從制度上著手。所謂思想,不過是制度的皮毛罷了。”
“而今國家要恢復名教,最重要的,還是要真正落實分封制度。”
陸機終於說完了,他環顧左右,周圍計程車子們無不露出高山仰止的傾慕神色。哪怕是主持辯論的樂廣,在旁傾聽的賈謐、石崇,還有一眾藩王,眼神中都含有由衷的欣賞。
陸機方才這番論述,可謂是直接針對皇帝制度和郡縣制度發起了猛攻,在政治上其實非常敏感。不過在場的多是天下有名的名士,所謂名士風度,恰恰就是要討論最敏感的話題,以此體現自己的非同凡響,陸機在這種大庭廣眾的場合下說這些,反而顯得自己心胸坦蕩,沒有什麼危險。
何況陸機所言,思路奇詭,高屋建瓴的同時,偏偏又能自圓其說。在他之前,人們都知道名教衰落,但卻還從未有人能如此係統地論述,並講述出一個合理的復興名教之法。講到現在,大家竟都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
左思更是低聲對一旁的潘岳嘆道:“汝才似江,奈何陸郎才傾勝海啊!”
於是從這一日起,洛陽有了“潘江陸海”的稱謂。
到這個時候,參會的大家們都以為,這次的清明文會,將以陸機的獨角秀而落幕。不料席案間有一人挺身而起,他的聲量不高,但語調卻非常沉穩,讓人無法忽視:“陸君所言,我不盡苟同。”
陸機循聲望去,正撞見了一名青年的炯炯目光,毫無遮掩地注視著自己。他對這種目光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因為在辯論場上,他往往所向披靡,旁人多心懷嫉妒而不敢直視,很少有人敢正面挑戰他。
而劉羨已經做好了駁倒陸機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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