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庭漢裔

第88章 陸機論封建(5k)

在後世的刻板印象中,陸機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他在文學上的才華之高,蓋過了其他的所有方面。而對於一個擅長寫錦繡文章的人,世人總是認為,他應該是精緻又脆弱的,美麗又纖細的。

但這是一種誤解。

當劉羨第一次看見陸機的時候,首先的印象是爽朗。陸機身高七尺有餘,又儀表堂堂,他的面容稜角分明,眉眼堅毅厚重,胸肩開闊而兩臂修長,繼而形成了一股不可摧拔的力量感。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極有主見難以說服的人。

而在聽到裴頠那番論述後,陸機一聲輕笑。明明是輕笑,可他的聲音極為洪亮清晰,周圍所有人都聽見了,眾人回頭去看,發現他站在石崇與其弟陸雲身旁,周圍還有賈謐、張華、司馬允等人,都是這次宴會的貴客,哪怕是不認識他的人,也知道他地位非凡。

裴頠和他已經認識,問道:“士衡有何高見?”

眾人這才知道,此人就是陸機。

陸機揮一揮袖,道:“不敢說高見。”

本來眾人對陸機印象極好,但此時陸機一開口,卻惹來人群的一干低聲哂笑。

原來陸機吳地出生,三國時,江左與中原數十年間不交往,導致地方上已經習慣用吳語,口音和中原有了較大差別。而陸機此時強用中原雅言,卻沒能去掉吳地的腔調,與他俊朗的外表相比,頗有一種呦口感和反差感,難免令人感到滑稽。

陸機顯然對此已經習慣了,哪怕他人嘲笑在前,他恍若未聞,繼續說道:“方才裴君說,若能使世人各安其分,便能使天下太平,山河永固。這願景雖好,卻不可實現吧?”

裴頠道:“這從何說起?”

陸機道:“魏文帝雖然好為大言,但有一句說得好,自古無不亡之國,不掘之墓。”

“哪怕賢如三代之治,最後也不免亡入暴君之手,堯舜禹禪讓賢人,維持的盛世也不過百餘年。所謂有生有死,有興有亡,這是自然之理。如若真有人如王子喬般不受生死束縛,乘鶴登仙而去,恐怕也不在這俗世之中了,不是嗎?”

“君方才說貴有賤無,該順應萬物自生之理,現在卻又說有令山河永固之術。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陸機聲如洪鐘,言談間手臂來回揮動,配上鏗鏘有力的語調,給聽眾一種極有穿透性的力量感,聽眾們被他的話語所吸引,也就不在乎他那奇怪的口音了。

裴頠對此顯然也有思考,他極為快速地回答道:“士衡說的當然有理,世上無不死之人,不亡之國。但國祚有長短,壽命有高低。又所謂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

“我方才雖有誇大,但身為臣子,若不能從最長遠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只想當下,那恐怕國祚長短,豈可聞呢?”

陸機聞言,不慌不忙地答道:“裴君之所言,那恐怕只是在皮毛。”

面對一位灼然二品,公認的王佐,陸機如此放話,頓令周圍人譁然,莫非他自詡還能更深層次地論述嗎?

只聽陸機道:“我們談論國祚的長短,就好像是談論人的健康一樣,延長國祚就像是診病斷疾。方才裴君所言,其實就是教化二字,聽起來雖然好聽,但不過是一點防微杜漸的小藥。”

裴頠質疑道:“教化二字,乃是從思想根源處著手,怎麼能叫做小藥?”

陸機笑道:“從思想著手,聽起來玄妙,但實際上卻太空了,裴君方才還說要從‘有’的道理中尋找,怎麼現在反而糊塗了?”

“人的思想,不能超脫人的所見所聞,都是從現實中來。管仲說,倉稟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孟子又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無不說明,人的所思所想,無不因時而變,因遇而生。”

“我們說教化教化,從思想根源處著手,可人和人之間,難道僅用言語便能夠觸及思想嗎?所謂儒家的君子之道,需要日日修身,每日三省,一刻都不能放鬆。可裴君方才說人生而有命,各不相同,農人不能領悟君子之道,那不就更是說,下人註定不能安分,動亂註定不能滅絕,這世上政治不就無藥可救了嗎?”

陸機這招借用裴頠的話術,來攻擊裴頠的主張,可謂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裴頠臉色頗有些難堪,但他很快又想出另外一個論點,進行挽救說:“我當然知道這些,但我所言者,並非是只對白衣所言,也是對清流士人所言。布衣若生動亂,往往有人趁亂世之虛,不僅不盡職剿匪,不顧忠孝之道,反而懷有非分之想,這就好比火上澆油,亂上添亂,最後害人害己啊!”

“我以此言告誡諸位清流貴種,以此取士用人,平叛戡亂,不就是上等的治國之術嗎?”

陸機聞言,反而大笑道:“還是小術,這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罷了!要我說,若真想讓人百病不侵,還是要從根本著手。”

“什麼是從根本著手?”

“就是從制度著手!”陸機擲地有聲地說道,“制度乃是國家之根本,社稷之骨骼。沒有制度,就沒有國家,而一個國家的制度好壞,就足以決定國祚之長短。”

制度?這個詞一說出來,所有人都感到耳目一新。大家談玄久了,往往聚焦於空對空,哪怕是方才裴頠批評王衍,尚有賤無,但內容仍然是空對空的。不料此時陸機突然丟擲一個全新的角度和全新的觀點,在場眾人無不感到萬分好奇,一時間屏氣凝神,聽他到底有什麼高見。

但陸機並沒有一開始就談論制度,而是繼續從思想的變遷來談起:

“我知道現在世上流行一種論調,說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古人提倡的忠孝之道,放到現在,似乎已經全然不靈了。官吏們往往不尊重上級,臣子們屢屢讓君王下不來臺,而什麼孝子,在兩漢時就已經變得虛偽。”

“而且大家也發現了,所謂忠孝忠孝,兩者並不能合為一體。忠孝就是對君王忠,對家族孝。可如果君王和家族起了衝突呢?這在亂世之中尤為常見,比如徐庶舍劉奔魏,這就是棄忠而求孝,又比如姜敘喪母平馬超之亂,這就是棄孝而求忠,忠孝往往不能兩全,那孔子所言的什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根本就是毫無道理的。”

“要齊家就不能治國,要治國就不能齊家,要忠就不能孝,要孝就不能忠,所以才有了名教忠孝精神的破產,我們當下也才在這裡清談,不再談論經學。諸位說,是也不是?”

陸機這番話提綱挈領,短短兩段話,就論述了當下文壇清談的成因,思想深度極高。主持辯論的樂廣不禁連連點頭,他此時見眾人都圍了上來,弄得席案間密不透風,頗有些燥熱,便笑笑說:“諸位不妨都先落座,且讓士衡長論。”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頷首稱是,到了這時候,已沒有人再嘲諷陸機的口音了,大家都心悅誠服地承認,他恐怕是在場中才學最高的幾人。

這時王衍已經站了起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陸機,戲稱道:“或許以後我在朝中的位置,也要讓給你啊!”

陸機則不動聲色地微微一拜,謙讓道:“必不使王公後悔!”

好倨傲的回答!劉羨心中暗暗吃驚,但聽過陸機的一番言論後,他也不得不承認,論才華,陸機有充分自傲的資本。現在劉羨只陸機接下來在制度上有何高論。等眾人紛紛落座後,陸機已經成為眾人視線的絕對焦點,而他淡然自若,如大將一般保持著氣度,沿著剛才的話題繼續道: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