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的宴席算是家宴,在正式升遷司隸校尉後,按照慣例,劉羨招待同僚好友,還要在府中召開一次正式的喜宴。
本來,劉羨只想簡單地辦一下,不料訊息傳出後,賀喜的帖子紛至沓來,半日就堆滿了兩間桌案。原來,在京的所有藩王,公侯之家,不論此前與劉羨的交情深淺,都說要來參宴賀喜。各方帶來的禮物,更是車載斗量,足以塞滿三間廂房。
恰逢此時妻子阿蘿隨著長沙王妃的車隊趕回洛陽,她一手抱著女兒靈佑,一手四處翻看,喜孜孜地感慨道:“你也真是發跡了,我阿父在世的時候,也沒接過這麼多的帖子。”
劉羨則有些無奈,他嘆息道:“這可不是喜帖,這都是麻煩啊!”
“麻煩?”大概是因為丈夫官運亨通的緣故,阿蘿的臉上充斥著對丈夫的自豪,她放下手中的帖子,轉而靠在劉羨身邊,伸手去按摩劉羨的眉頭,笑道:“我還以為我的松滋公是無所不能的,從來不會遇到麻煩呢。”
劉羨對妻子笑笑,一手撫過這些喜帖,解釋說:“他們說是來參加賀喜,但實際上,是來事先給我打招呼,希望我顧及情面,放他們一馬呢!”
“放他們一馬?”阿蘿有些不明所以。
“是稽核趙逆奸黨的事。”劉羨簡短地說了緣由,就轉而去逗弄女兒,不想再和妻子多說。
這也是可以預料的,雖然還沒有正式任職,但麻煩事已經找上了劉羨。
此前司馬冏在議事的時候就說過,為了表明新朝廷的態度,勢必要清算趙王逆黨。只是與孫秀合作過的人實在太多,幾乎所有在朝勢力,都與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封賞的事情好說,但到底該清算誰,怎麼清算,是一件大學問。
在劉羨離開的這段時間,之前與義軍交戰又未投降的將領,已經盡數為大司馬府夷族,轉眼洛陽又少了兩千來人。但這僅是沒有懸念的前奏,接下來的追責後續,才是真正讓人提心吊膽的。可以說,整個過去的洛陽朝堂,都在稽核範圍內,任何人都有可能被罷黜貶謫,這不得不讓洛陽權貴們人人自危。
擬定名單的事,是由齊王府負責的,按理來說,這本不幹劉羨的事情。可現在劉羨當了司隸校尉,那就不太一樣了。司隸校尉管理著京中所有監獄,因此,齊王府擬定名單後,會第一時間將名單交到劉羨手裡,且要劉羨同意蓋章之後,才能抓人,放人,乃至對囚犯進行處刑。
也就是說,若是真被齊王府盯上了,又沒有把握說服齊王免罪,劉羨這裡就是個可以想辦法的突破口。為了以防萬一,便有了貴人們藉著機會紛紛向劉羨獻媚的盛況。
劉羨事先已經打定了不避權貴的主意,可如今什麼都沒做,平白無故就多了一堆麻煩,還是讓他心中有些不適。他心想,就一次宴席而已,把賀禮全退回去,是不是顯得有些太難堪了?
阿蘿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怎麼,你又不是第一個司隸校尉,不能向前輩們學習一下經驗?”
劉羨恍然,於是當夜便找到靈州縣公府上,專門找傅祗請教。
傅祗是在司馬炎時期就擔任司隸校尉,如今歷經政治風波而不倒。在後黨和太子相鬥時,他就以中風為由請辭,在家養病,完美躲過了第一次政治風波。而在趙王和淮南王相爭時,他投靠了孫秀,輔佐孫秀擔任中書監,但在淮南王戰敗後,他卻為吳王司馬晏申辯,保留了司馬晏的性命,又在三王進京之後,第一個向齊王請罪,請司馬冏懲治自己。
這樣一個跑過來投誠的三朝元老,司馬冏怎麼可能處置他?結果僅僅去除了傅祗的光祿大夫之位,仍請他留任侍中。世人都說,傅公真是深得劉玄德真傳,這已經換了六個黨派而屹立不倒了,還讓人挑不出毛病。劉羨對此也是深感佩服,因此想到請教老前輩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
許久不見傅祗,這位老人的氣色倒還挺好,他見劉羨過來,還打趣道:“喲,這不是人見人怕的新臥虎嗎?是來擒我下獄了?”
劉羨笑道:“靈州公折煞我了,靈州公是老臥虎,威勢尚在,我不過是一隻幼虎,怎麼擒拿得住啊!”
兩人都哈哈大笑,傅祗為人沒什麼架子,雖然資歷高出劉羨許多,但卻與劉羨平輩論交,兩人隨口寒暄了幾句後,劉羨便向傅祗述說了自己的難題,向其問道:“晚輩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以靈州公之見,應該怎麼處置為好?”
傅祗先是一愣,隨即失笑道:“這有何難?不是很簡單辦嗎?”
劉羨奇道:“簡單辦?”
傅祗讓傅暢給他端來一碗茶,抿了一口,隨即說道:“你啊,就是太講信義了。我們這又不是活在大漢!在大漢,無故收禮或許要被定為貪贓罪。但在我們大晉,你只要不辦事不瀆職,那就叫正常的禮尚往來。”
“有人給你送禮,你把禮全收了,事情一概不辦,誰能說你什麼?你是司隸校尉啊!國家律法的解釋權在你這裡,你收了禮不拿他,就算他交上好運了,想不想給他辦事,那要看你的臉色。”
傅祗說得輕鬆,劉羨聽得也好笑,他說道:“這麼說,當了司隸校尉,豈不是當上惡霸了?”
傅祗又笑了一會兒,他隨即端正坐姿說:“這也是看人的,一般當官的,真當不上這個惡霸,我就不行。但你可以,你這些年,兩袖清風,一身正氣,舉朝上下,沒有一個人敢說你的不是。”
“現在洛陽城內,誰都知道你劉懷衝嫉惡如仇,又敢於痛下殺手。當年你勢微的時候,連賈謐孫秀都不能奈你何,更何況你現在有三王的支援呢?你當他們真指望能從你這裡得到點什麼?其實就是買個心安,讓你做事時多猶豫猶豫,不至於不公正便罷了。”
“這便是世道的有趣之處了,正因為懷衝你不喜當惡霸,但在朝中百官眼裡,你已然是個百無禁忌的惡霸了。”
傅祗拍著手,指著自己感慨道:“我本來以為我當了幾十年官,幾經沉浮而不倒,已經算深諳宦海了。沒想到啊,後生可畏!你走了十幾年最難的正道,走到現在,反而有些仁者無敵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