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唐軍大營門前。
僅僅過了幾個時辰,就眼看著蒼老了幾分的張承業,用震撼地目光看著大營中一座木頭搭建的高臺。
高臺上白色祥光籠罩。
仙氣飄飄。
一身白衣的國師,就端坐在仙氣中。
而聽起來類似將軍令,但又明顯不同的琴聲正響徹夜空。
“請!”
他面前負責接待的郭待詔說道。
張承業平復一下心情,堆起一臉的笑容,跟隨這個自稱是已經失蹤近三百年的陽翟郡王之子郭待詔的年輕將軍走向高臺。對於這些人的身份,雖然絕大多數人都是不信的,但張承業卻只能說半信半疑,因為關於他們的歷史記載的確是存在的。
當然,對於現在的人來說,這些記載缺乏可信度。
畢竟過於匪夷所思。
再說帝王為了顯示天命,給自己編故事也是常規操作。
李家還說自己是老子後代呢!更何況哪怕最後記載被神仙接走的也是李嗣業。
也已經一百多年了。
一百多年!足夠遺忘很多東西了。
更何況這一百多年裡,大唐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戰亂,再加上黃巢之亂,甚至就連這些人的後代,也都已經可以說星流雲散,不知流落何處了。
但張承業是宦官,他在皇宮能看到的東西更多。
他是半信半疑的。
但現在……
信的程度還在加深。
郭待詔把他帶到臺下,然後被守衛在高臺下的闞稜攔住,在知道了張承業身份後,闞稜隨即走上高臺,緊接著又從上面下來,對著張承業做了個請的動作。張承業趕緊走上梯子,小心翼翼地向上爬著,爬上三丈多高的木臺,不過梯子是在後面,所以他只能看到國師的後背。
後者一身白袍,跽坐在古箏旁,還在撫琴中。
不過手法讓張承業有些疑惑。
畢竟他還是懂點的。
“李克用想讓你來說什麼?”
楊豐頭也不回地說道。
張承業趕緊跪下了。
“稟國師,奴婢並非奉晉王之命,此番是奴婢自行前來,想請國師解惑。”
他說。
“所以你能沒有李克用命令,就出這晉陽城?”
楊豐冷笑道。
“回國師,奴婢不敢欺騙國師,奴婢在晉王軍中多年,名為監軍,實則如總管般,晉王軍中無論官兵,皆以尊長待奴婢,奴婢若要出城,的確無需晉王之令,不過奴婢出城後,他們必然向晉王稟報。”
張承業趕緊解釋。
“所以晉王手下已經有人想首鼠兩端了。”
楊豐說道。
張承業沉默了。
但他很快再次向楊豐磕頭。
“稟國師,確實如此。”
他說。
“說吧,你想問什麼?”
楊豐說道。
“稟國師,奴婢有一事不解,節度使之制,已近兩百年,雖的確留下藩鎮割據之禍,但實則無損於大唐,畢竟亂天下者非藩鎮,若無藩鎮,大唐恐怕撐不到今年。自平定安史之亂,百餘年間藩鎮作亂者雖眾,但平亂者亦藩鎮,朝廷衰弱已久,而藩鎮權由朝廷,若無大唐天子,誰認一節帥?
若無藩鎮襄助,大唐亡於流寇,亡於吐蕃,亡於權臣,亦皆有之。
大唐賴藩鎮以存。
藩鎮賴大唐以存。
互為倚仗。
亡大唐者非朱溫,乃黃巢,若無黃巢之亂,使天下分崩離析,而為剿滅黃巢,又不得不以逆賊為藩鎮,否則朱溫輩至今不過一刁民耳。
更何況藩鎮之所以難除,其根源並非在節帥,而在其民,是藩鎮之民需節帥,而非節帥能挾其民。朝廷說起來總是奸臣當道,總是苛捐雜稅不斷,天下財富皆輸長安洛陽,是以天下之民養二城之王公貴族,此輩錦衣玉食,奢華無度之時,各地餓殍遍野。而藩鎮之財強者無一文入京城,縱然節帥奢靡,這錢終究未出藩鎮,更何況節帥亦不敢奢靡無度,否則難免死於兵變。
縱然藩鎮之弱者,朝廷亦不敢索取太甚。
此乃藩鎮難除之根源。
若不能使朝廷清廉,天子聖明,天下百姓皆信賴朝廷,只是強行裁撤藩鎮恐怕只會激起更多反抗。”
張承業鼓起勇氣說道。
他的想法並不奇怪,說到底這時候藩鎮制度是深入人心的。
這是利益決定的。
藩鎮是什麼?是不向朝廷交稅啊!
當然,不是全不交,江浙和兩淮包括福建,湖南還是能全額交稅的,但其他地方看心情和從不交的可以說一半一半吧,河朔三鎮這種別說交稅,不找朝廷要錢就不錯了,剩下包括河東一直到隴右這些也是從來不交稅的。
或者說他們自己的稅收全都是自己用的。
就算節度使也橫徵暴斂,但錢終究是留在本地的,再說真搞得過分,被砍死的可能性也是極大的。
驕兵悍將。
驕兵悍將後面是百姓啊!
他們部下都是本地人,那些一聽說打仗就快樂地截斷鋤頭,然後當長矛去殺人放火的農夫,才是藩鎮的根基所在啊!
怎麼,他們那些截斷當長矛的鋤頭戳不死節度使嗎?
所以大唐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是哪裡?是魏州。
魏博節度使那個魏州。
唐朝藩鎮囂張跋扈的標誌也是唐朝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一個魏州人口一百多萬,趕上洛陽所在的河南府,但魏州地盤可比河南府小的多,甚至都快趕走長安了。
這意味著經濟也是極度繁榮的。
但是……
“所以,隴右的吐蕃人趕走了?你們頭頂的契丹人打敗了?上次李克用跟阿保機認了兄弟,那下次他再來是不是該認父子了。他跟劉仁恭父子打,你們就跟他認兄弟,合夥打劉仁恭,那下次劉仁恭打不過他了,向他投降,與他聯手滅你們可不可以?你們打不過朱溫,走投無路時候,是不是也可以用獻上幽雲來換取阿保機出兵幫你們?
別說李克用沒想過,他可是全靠阿保機給他提供戰馬。
你看,這才是藩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