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陪著邢岫煙將邢忠夫婦安葬已畢,回到普濟禪寺時,忽有一個三十歲的男子前來求見。
此人身著雲紋織金錦袍,腰間懸著羊脂玉帶鉤,通身氣派不凡。
他名叫顧鼎,乃是蘇州織造顧煦的長子,此番是代父親下帖子邀請姜念去蘇州織造府。
顧鼎見了姜念,恭聲道:“家父特命我來請欽差大人過府一敘。”說著取出一張泥金帖子,雙手奉上。
姜念接過帖子,含笑道:“既是顧部院相邀,我豈敢不從?”
顧煦實不簡單,既是蘇州織造,還掛著戶部右侍郎銜,是太上皇景寧帝的心腹,也是景寧帝在江南的耳目,姜念不該輕易得罪此人。
當即,姜念乘一輛馬車,與顧鼎一起前往位於城內的蘇州織造府。
進了城門,姜念透過車窗望去,見城內河道縱橫,兩岸商鋪林立,招牌幌子五色斑斕,更有絲竹之聲隱隱傳來,端的是一派繁華景象。
蘇州織造府,又稱為顧府,佔地甚廣,依著前朝名園改建,可謂“天上神仙府,人間富貴家”。
當姜念抵達蘇州織造府,見朱漆大門洞開,兩旁立著多人恭候,個個屏息肅立。
姜念攜賀贇步入府中,穿三重儀門。前衙森嚴肅穆,懸著“奉旨督辦”的金字匾額。轉過影壁,卻見後宅別有洞天:太湖石堆就的假山玲瓏剔透,引活水而成的曲池迴環婉轉,丹桂叢中隱約露出飛簷一角。
轉過九曲迴廊,忽見一位頭髮斑白的老者迎上前來。這老者約莫六十出頭,面容清癯,身著官服,正是蘇州織造顧煦。
“姜欽差光降,真令蓬蓽生輝。”
顧煦拱手笑道,聲音洪亮,不似花甲之年。
姜念還禮道:“顧部院盛情,豈敢推辭。”
二人正寒暄,忽見花廳內轉出一人,身著五品官服,竟是蘇州同知丁文煥!
姜念眉頭微蹙,登時心知,顧煦是要為丁文煥求情。
丁文煥作為蘇州同知,分掌地方鹽、糧、捕盜、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等事務。
此人貪贓枉法,連羅教的賄賂都收受。
蘇州前知府景昀端之所以被問罪抄家,一個原因便在於,當時丁文煥故意拖延賬目核驗。而丁文煥之所以這麼做,蓋因景昀端公正廉潔,阻礙他貪贓枉法。
丁文煥知道姜念已掌握了他收受羅教賄賂的證據,為此憂心忡忡。前番遣女兒丁婉芳討好姜念不成,竟又請蘇州織造顧煦為他求情。
顧煦設了酒席,邀姜念入席。
八仙桌上擺著官窯瓷器,水晶盤裡盛著時鮮果品。
姜念卻推辭道:“皇命在身,不敢飲酒。”
顧煦便命奉茶。
“龍團勝雪”的御賜香茶,在定窯茶盞中泛著碧波。
姜念雖接過茶盞,卻未打算飲用,預防下毒暗害。
與姜念寒暄片刻後,顧煦忽然捋須笑道:“聽聞前番丁同知得知姜欽差染恙,特遣愛女服侍,姜欽差卻推辭了?”
姜念道:“丁姑娘金枝玉葉,豈敢勞動?況且男女有別,傳出去有礙姑娘清譽。故而婉拒,也請她代我謝過了丁同知的美意。”
顧煦忽擊掌二響,笑道:“我這裡有兩個丫頭,雖不及丁姑娘知書達理,倒也伶俐可人。”
話音未落,忽聞環佩叮咚,自那紫檀屏風後轉出兩個妙齡女子來。一個身著杏紅杭綢衫子,下系月華裙,生得杏眼含春,桃腮帶暈;一個穿著淡綠蘇繡羅裙,腰懸翡翠禁步,眉似遠山,目如秋水。二人蓮步輕移,盈盈下拜時,眼波流轉間盡是風情。
顧煦笑道:“這兩個丫頭,雖比不得大家閨秀,倒也懂得伺候人。姜欽差若不嫌棄,就留在身邊使喚罷。”
姜念目光在那二女面上一掃,二人的美貌都不亞於香菱,卻含笑推辭道:“顧部院厚愛,我心領了。只是皇命在身,實在不敢耽於聲色。”說著眼角餘光瞥向丁文煥,“我倒有幾句體己話,想與顧部院單獨商議。”
顧煦對兩個妙齡女子揮手道:“都退下。”
兩個妙齡女子臨去時還回眸一盼,卻見姜念正襟危坐,只得悻悻離去。
姜念讓賀贇退下,顧煦便也讓丁文煥退下。
待廳中只剩姜念、顧煦二人,姜念壓低聲音道:“我敬重顧部院是兩朝元老,故而今日與您老坦誠相見。此番羅教案,幸得顧部院未曾牽連。只是……”略頓一頓,“顧部院身為天子耳目,卻有失察之過。我雖可不報此事,但那丁文煥罪證確鑿,若強行迴護,只怕反害了顧部院。”
顧煦聞言,手中茶盞微微一顫。他久歷官場,如何聽不出這話中機鋒?沉默半晌,顧煦強笑道:“姜欽差明察秋毫,丁文煥之事,自當依律處置。”
姜念當即起身拱手:“顧部院深明大義!我不敢多擾了,這便告辭。”
顧煦不敢再留。
……
……
時值九月二十五,神京城浸在綿綿秋雨裡。
雨絲細若牛毛,密密匝匝地灑在暢春園的琉璃瓦上,沙沙作響,恰似春蠶齧食桑葉。
澹寧居內,鎏金狻猊爐吐著龍涎香霧,泰順帝正在披閱姜念自蘇州加急送來的密摺。
但見密摺上的字跡略顯虛浮,不似姜念平日的鐵畫銀鉤。泰順帝微微蹙眉,待看到折尾,方知是姜念病中所書。
這密摺乃九月十九日姜念手書,詳述了至九月十九日為止查禁羅教的情況,末了還寫道:“臣自抵蘇州,不慎染了熱症。蘇州名醫蘇天士診脈,說是‘勞倦傷脾,復感秋燥,邪熱內蘊’所致。此折乃病榻勉力所書,字跡潦草,伏乞聖鑑。”
泰順帝讀到此處,不禁動容。他素知姜念勤勉,如今見這密摺字裡行間透著疲憊,想起這年紀輕輕的民間皇子,離京前還精神抖擻的模樣,心中頓生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