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黑雲壓城,天陰欲雪。
江連橫趕早前往大帥府,人在車上,沿途所見,盡是滿目蕭條。
奉天已經徹底失去了往日的繁榮景象,百姓人心惶惶,城中店鋪十之八九,都已關門停業,就連洋行也未能倖免。
即便是這樣,大街上仍然聚滿了人。
家家戶戶都有男丁出來,也沒別的事兒,就在街上站著,三五成群,互相分享那些不著邊際的臆想謠言,生怕漏聽了什麼訊息,以致於自家錯過了應對時機。
除此以外,更多的還是戰區難民。
有些來投親戚,有些求助無門,便只好拄著柺杖,成群結隊地聚在街頭巷尾。
遼西走廊連通關內關外,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換句話說,那地方的百姓,很多都是軍戶的後代,性情剛猛,好勇鬥狠,都不是善茬兒。
眼下兵災人禍,大家食不果腹,便把骨子裡那股狠勁兒激發了出來。
江連橫經過時,甚至有幾人竟打算攔車乞討。
這在以往是難以想象的,哪個不怕死的敢在奉天攔江家的汽車?但是現在有了,而且還不止一次。
江連橫自然沒空搭理他們,擺了擺手,司機一腳油門,也就衝了過去。
眼見著汽車沒停,難民便杵在原地,惡狠狠地盯著汽車疾馳而去。
江連橫只覺得莫名其妙,心說這仗又不是我招來的,怨兮兮的瞪我幹什麼,卻忘了他自己少時也有過同樣的想法——
都是一個腦袋兩條腿,憑啥別人吃著我看著,別人坐著我站著?
亂世當有亂世的活法!嫉妒,怨恨,憤怒,種種極端情緒,正在貧民百姓的心裡極速蔓延。
省城的治安越來越差,僅僅是這路上的片刻光景,江連橫就親眼目睹了一樁攔路搶劫。
幾個難民模樣的百姓搶走了路人的口糧,雙方在大街上拼命追逐逃竄,圍觀群眾側身讓行,路口就有一個衙門的老柴,看見了,卻又沒看見,抹過身,拍拍屁股走了。
省城亂成這樣,各國領事館自然三令五申,警告交戰雙方保護本國僑民。
可是,誰又來保護華人呢?說實話,趕在這種時候去帥府求見老張,江連橫根本沒報多大希望,只是不去一次,心裡總覺得不安。
果然,等到了大帥府,卻見門外的警衛遠超以往。
整座大宅戒備森嚴,就連江家的汽車也不能隨意靠近。
江連橫吩咐司機,把汽車停在稍遠的地方,隨後改換步行前往,費盡了口舌,經過搜身以後,才從旁門進去。
然而,待走到二門外時,無論有什麼理由,也不能再進一步了。
所有進入帥府的客人,必須由老張親自點頭同意。
來的人不少,都是達官顯貴、富戶豪紳,江連橫只好排隊等候。
這一等,就是兩三個鐘頭。
警衛員幫忙傳話,去得快,回來得更快,神情稍稍有點為難,低聲說:“江老闆,大帥今天太忙,要不你明天再來吧?”
意料之中的事兒,江連橫自然沒有灰心喪氣,忙說:“兄弟,我也不是非得要見大帥,而是——”
他頓了頓,左右看看身邊來來往往的帥府家丁,有意將警衛員往旁邊引了幾步。
“這城裡最近實在太亂,我就是想來打聽點訊息,別的不說,要是有什麼突發狀況,家裡也好提前準備呀!”
說著,就從兜裡摸出兩張洋鈔,死乞白賴地塞給警衛員。
警衛員毫不客氣,立馬收下洋鈔,隨即撇了撇嘴,偷摸指向二門院牆的角落。
“江老闆,你看見沒有?”
院牆角落裡,此刻正停著三輛軍車,明明沒有要發動的跡象,車裡卻都坐著司機。
“這還用我說麼?”警衛員低聲道,“那就是給大帥準備的,車裡全是行李,一聲令下,說走就走,您說您還問什麼呀,趕緊準備逃難吧!”
因為孟鐸的電話,江連橫早已預料到老張可能跑路,但他要問的是具體細節。
倘若張大帥棄城出逃,奉天就不會爆發戰亂,江家也就沒有必要南下避難;倘若張大帥只是回撤司令部,奉天就將成為決定乾坤的主戰場,到那時候,僅僅是在南鐵附屬地避難,恐怕遠遠不夠。
可是,警衛員卻說,他也不清楚老張的具體打算。
江連橫將信將疑,有心再拿兩張洋鈔試探口風。
沒想到,警衛員還挺講究,立馬抬手製止說:“江老闆,這不是錢的事兒,我真不知道前線的具體情況,真實的戰報都是絕密,現在整個奉天城,估計也就只有大帥身邊那幾位才清楚。”
“那……最近這兩天,還有沒有其他人來找過大帥?”
既然得不到一手訊息,江連橫便打算掃聽掃聽二手情報。
然而,警衛員卻說:“江老闆,來找大帥的多了去了,但都沒見著,不只是你,現在很多官差都沒機會見大帥了。”
“大帥不會是準備要下野了吧?”
“下野?”
警衛員連連搖頭:“不,不可能,之前或許還有可能,但是現在絕不可能,大帥就算去旅大避難,也絕不會通電下野了。”
“這話怎麼講的?”江連橫眉頭緊鎖。
警衛員悄聲說:“江老闆,你可能還不知道,郭鬼子在灤州起兵的時候,大擺鴻門宴,把姜超六騙過去給殺了。”
聞聽此言,江連橫倍感震驚。
眾所周知,北洋通例,下野不殺,其實不只是下野不殺,投降的多半也不殺。
這是北洋大員之間,約定俗成的規矩——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軍閥混戰,你方唱罷我登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沒有時運不濟的那天,為了避免樹敵過多,大家都是得饒人處且饒人。
敗軍之將,尚且不殺,何況是昔日同僚?
既無殺父之仇,又無奪妻之恨,怎麼就故意設計給殺了呢?
姜超六是奉軍五虎將之一,士官派實權將領,在奉張集團中人緣極好。
郭鬼子把他殺了,無異於公報私仇,相當於奉軍內部的陸大派對士官派宣戰。
“江老闆,這回你懂了吧?”警衛員接著說,“你也知道超六將軍,那麼好的一個人,都讓郭鬼子殺了,大帥要是下野,楊參謀他們還有活路麼,必死無疑,能不跟他幹到底麼,大帥要想下野,士官派都不會答應!”
換言之,郭鬼子這是把潛在的盟友統統逼上了絕路,原本有心投降的,現在也只能決一死戰了。
警衛員的情報言盡於此。
至於能從這些情報中,推測出多少時局變幻,還是得看個人的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