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傍晚,城北江宅。
一家人正在餐廳裡吃飯,李正西和穀雨也在,本該是挺熱鬧的情景,氣氛卻顯得有點沉悶。
桌上的菜色極其單調,實在叫人提不起胃口。
這也難怪,自從郭軍攻克錦州以後,奉軍為了延緩郭軍的行進速度,緊急破壞鐵路,致使京奉線全面停運,關內關外徹底斷絕聯絡,省城物資緊張,情況已經相當嚴重。
鮮肉是肯定沒有了。
屠宰場全都設在市郊,而且現在凡事以軍方優先,糧食都很緊張,還談什麼肉蛋呢?
江家的情況倒還好,畢竟有錢有勢,橫豎餓不著,就是副食日漸緊缺。
每天不是酸菜炒醃肉,就是酸菜燉醃肉,來來回回,總是老幾樣,沒有任何變化。
若是放在尋常人家,過年也未必吃得上,但在江家卻足以喟嘆一聲——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
江雅吃膩了,半天不動筷子,時不時瞄一眼父親,似乎有話要講。
“爸——”
“有話就說!”
江連橫也沒什麼胃口,倒不是因為菜不硬,而是最近又鬧起了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連帶著頭疼腦熱,只敢吃點湯湯水水。
江雅知道這話不該說,但還是忍不住提出要求。
“爸,我想吃涮羊肉。”
眾人應聲愣住,互相看了看,紛紛搖頭不語。
大家都是從苦日子過來的,雖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但至少也能拎得清時間狀況。
涮羊肉誰不想吃,可現在有那條件麼?
江連橫撂下筷子,滿不耐煩地問:“你看我像羊肉麼?”
江雅撇了撇嘴,小聲嘟囔道:“驢肉餃子也行啊!”
“嘶,還驢肉餃子,我上哪給你整頭驢——”江連橫忽然愣住,隨即反應過來,“不是,你這丫頭跟誰學的,罵人不帶髒字兒,怎麼跟你爹說話呢!”
“我沒罵你,”江雅辯解道,“爸,我真想吃驢肉餃子。”
“啪!”
話音剛落,胡小妍突然拍了下桌面,厲聲訓斥道:“就這些菜,你能吃就吃,不吃就滾回去!”
江雅一愣,似乎有點怕了,嘴上卻不服軟,沒理也要辯三分,連忙反問:“幹什麼呀?”
“你還問我幹什麼?”
胡小妍沒給半點好臉色,當即數落道:“你去外頭挨家挨戶看看,現在還有幾戶人家能頓頓有肉有飯,你還在這挑三揀四,都把你給慣壞了!”
“我就問問還不行麼?”
“不行!”
“那我不吃了。”
“不吃就回屋去,別在這礙眼!”
胡小妍發現江雅越來越刁蠻任性,遠不如小時候那般可愛,本就有心想好好教訓教訓她,便趁這機會,著實敲打了幾句。
“宋媽,把江雅剩下的飯先存著,等她什麼時候把這碗飯吃了,再給她吃別的東西。”
江雅聞言,還是不服軟,立馬氣沖沖地站起身,離開餐廳,朝樓上走去。
東風見狀,有心想要跟過去,結果餘光一掃,卻見胡小妍面色鐵青,暗自掂量掂量,便只好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
江連橫也不慣著,罵罵咧咧地說:“小丫頭片子,沒受過苦,餓她兩天,就什麼都吃了!”
“嘶——”
說著,後槽牙猛又疼了起來。
江連橫實在不堪其擾,便起身跟許如清打了聲招呼:“大姑,你先吃著,我上樓去躺一會兒。”
盞茶的功夫,晚飯終於結束,大家又去客廳裡閒聊了幾句。
胡小妍叫宋媽帶她直接上樓,到了臥室,推開房門一看,江連橫卻不在屋裡,於是又轉而去書房找人,這回在了。
江連橫端坐案前,剛剛結束通話電話,見胡小妍進來,似乎有些不解。
“你還來書房幹啥?”他問,“家裡的生意都快歇業了,也沒什麼帳要管,你趕緊回去歇著吧!”
今年,江家各處櫃上的生意本來就不景氣,臨近年關,偏偏又趕上了戰亂,賭檔、娼館、戲樓之類的娛樂場所,客流少之又少,幾乎相當於被迫停業,自然沒什麼需要核對的賬目。
胡小妍推著輪椅湊過來,一眼洞穿了江連橫的心思。
“託人給江雅弄羊肉去了吧?”
“嗐,就是隨便問問,正好我也饞了。”
“嘁,就你那牙口,肚子裡還有饞蟲吶?”胡小妍冷哼道,“你就慣著她吧,早晚被你慣壞了!”
江連橫索性不裝了,坦白說:“那是我閨女,我不慣著她,誰慣著她呀?”
“你能弄到多少?”胡小妍問。
“不好說,”江連橫也不敢肯定,“現在情況太緊張了,不過我估計……咋說也能整來三五斤吧?”
胡小妍點了點頭:“夠給倆孩子開個小灶了。”
“唉,這仗也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
江連橫點了支菸,隨手將煙盒丟在桌角的那摞報紙上,連看都不看一眼。
現如今,省城各家報館無異於謠言集散地。
報紙上的訊息簡直沒法看,全是捷報,昨天贏完今天贏,今天贏完明天贏,贏來贏去,結果卻是城裡的難民越來越多,戰線距離奉天也越來越近。
沒有人再去相信報上的新聞,因為眼前的境遇即是戰況不利的最佳佐證。
奉張集團正在營造輿論,報上隨處可見抨擊郭鬼子的文章。
論名,論利,論權,論勢,老張家哪點負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爾夫妻佔得完全!這句話現已成了奉天百姓的主流論調,但這並不能阻礙郭軍行進的步伐。
隨著遼西難民不斷湧入,省城原有的秩序也在逐漸崩塌。
各路官差人浮於事,公署行政幾乎停擺,眼看著大廈將傾,所有人對待所有事都不太用心了。
盜竊、搶劫、商民衝突,各類案件層出不窮,老柴坐視不管,連問都懶得問一句,自然也就沒人再來求江家出面調停。
在胡小妍的告誡下,江連橫也不再嚴厲,凡事得過且過,張弛有度,算是預設了線上了合字肆意妄為,以防把他們逼急了,趁亂聯合起來,對江家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