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連橫直愣愣地點點頭。
是啊,男人就應該竭盡全力去保護自己的妻兒父母。
這件事甚至沒有任何討論的餘地,也不需要權衡利弊得失,純粹就是他的責任所在。
時間緊迫,江連橫沒功夫糾結猶豫,遲疑片刻,終究還是頹然應允,接受了對方的提議。
武田信說到做到,即刻轉過身,帶人返回南鐵界內,隨後找到負責守備路口的東洋憲兵隊長,在其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凜冬雪夜,燈火微茫。
沒人知道他們倆到底在說些什麼,但是交談片刻過後,卻見那位憲兵隊長忽然抬起頭,乜斜著朝江連橫張望過來,目光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不像是在看一個人,倒像是在挑選貨架上的商品。
他默默估算著江連橫的價值,終於點點頭,抬手朝身後招來更多的東洋憲兵。
緊接著,武田信也快步折返回來。
“江先生,都安排好了。”他笑著說,“你們可以進入南鐵附屬地,我會把你的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保證,南鐵賓館怎麼樣,我可以幫你安排足夠多的房間。”
武田信是南鐵株式會社的調查部理事。
他的確有許可權、也有能力為江家在租界內提供長期可靠的住處。
可是,江連橫卻高興不起來,只覺得如芒在背,似乎有千萬雙眼睛正死死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這並非臆想出來的幻覺,而是確鑿無誤的事實。
周圍的難民的確都在盯著他看,目光很犀利,怨恨中略帶些許冷嘲,或是不屑。
江連橫捫心自問,他並沒有在武田信面前搖尾乞憐,可他又確實感到心虛不安,甚至顏面盡失。
武田信見狀,低聲寬慰道:“江先生,雄獅從來不會在意蚊蠅的看法,趕快回去準備吧,時間不等人。”
“那就……多謝武田先生了。”
“不必客氣,這是我的榮幸。”
武田信垂下雙手,身體微微前傾,原地朝江連橫行了個禮,就像許多東洋人那般,用最卑微的神態,來掩飾最暴虐的野心。
江連橫點了點頭,似乎稍稍有些出神,終於什麼話也沒說,便就此轉身離去。
這時候,南鐵附屬地界內,已經湧出了許多東洋憲兵。
他們列成兩排,強行將難民一分為二,從中破開一條獨木橋似的筆直道路,剛好可以讓江家的車隊通行。
旋即,又有幾個東洋憲兵走出來,提起拒馬,開門似的,敞開進入南鐵租界的通關路口。
周圍難民見狀,突然騷動起來。
大家都想趁此契機,強行闖入南鐵租界,躲避兵災人禍。
一時間,場面又變得混亂不堪。
老婦的哀求聲,孩童的啼哭聲,男人的咒罵聲,都混在一起,在人潮中肆意翻湧。
東洋憲兵的步槍上裝了刺刀,此刻全都抵在前排難民的胸前,暴怒呵斥,厲聲叫罵,眼裡沒有絲毫悲憫。
不遠處,憲兵隊長岔開雙腿,將手中的佩刀拄在雪地上,冷冷地注視著眼前的混亂,只在不經意間,方才露出一抹略帶戲謔的嘲弄。
亂著亂著,突然就見一個難民,自人潮中脫身出來,徑直朝向南鐵租界飛奔而去。
不料,剛到關口,卻被東洋憲兵一腳踢在小腹上,緊接著身形一晃,踉踉蹌蹌地仰面栽倒。
“八嘎呀路!”
東洋憲兵破口大罵,試圖喝退爭相而來的效仿者。
然而,就在這時,憲兵隊長卻厲聲制止了麾下計程車兵,轉而招了招手,示意讓那難民進入南鐵界內。
那難民大約三十來歲,渾渾噩噩,見面前計程車兵紛紛側身相讓,還以為自己走了好運,連忙湊過去,衝那幾個小東洋點頭哈腰,諂媚逢迎道:“多謝太君,多謝太君!”
可惜,他沒有價值。
憲兵隊長踩著軍靴走過來,冷笑一聲,突然抽出軍刀,朝那難民的股間猛刺過去。
“啊——”
淒厲的慘叫聲劃破夜空,頓時蓋過了周遭的喧囂吵鬧。
只見那難民捂住大腿,側身癱倒,鮮血瞬間染紅了白茫茫的雪地。
其後的效仿者見狀,腳步當即一頓,眼裡除了詫異以外,更多了幾分恐懼,彷彿如夢初醒。
兵災緊迫,大家似乎都忘了,南鐵租界是小東洋的地盤,只要越界闖入,一切都是由小東洋說了算。
一念可活,一念即死。
生殺予奪,不看律法,而是看小東洋的心情如何。
眼見著求生路變成了鬼門關,所有效仿者都停下腳步,面露驚恐,呆若木雞。
憲兵隊長拔出軍刀,也不去擦拭鋒刃上的血跡,只默默走到租界關口,將刀一橫,眼含嘲弄,隨即抬起左手,掌心朝上,衝界外的難民笑著比劃道:“過來,過來呀!”
眾人見狀,心頭雖有萬丈怒火,腳下卻終究還是緩緩向後退去。
憲兵隊長很得意,用刀尖指向受傷的難民,轉過頭,卻對身旁計程車兵吩咐道:“讓他進去。”
沒有人猜得出小東洋的心思,也沒有人敢上前去幫扶同胞,就連那難民自己也亂了方寸,不知到底應該怎麼辦,他有心想要返回華界,可是看了看憲兵隊長的神情,卻又只好忍痛朝著南鐵租界緩緩爬行。
這邊廂,江連橫和闖虎也已經回到了車隊附近。
眾弟兄見難民散開,連忙迎上前詢問狀況。
“東家,怎麼樣,是不是可以開過去了?”
“嗯,走吧!”
江連橫點了點頭,隨即走到車旁,面色陰沉地鑽進車廂。
剛坐下,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絮絮叨叨。
許如清緊張四顧,嘴裡碎碎唸叨著問:“小道,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這些人為什麼總盯著咱們看吶……小道,我剛才好像聽見前面有人在叫,你聽見了麼……小道,你剛才去幹什麼了,看見你爹了麼……”
都說人老以後,就會變得像小孩兒似的,問東問西,總有操不完的心,嘴裡片刻也不得閒。
許如清的精神狀況本就欠佳,方才沿途所見所聞,更是受了不少驚嚇,雖說都是有驚無險,老太太卻已漸漸顯出瘋癲痴傻的模樣。
江雅緊挨著大姑奶,老太太的神情變化全都看在眼裡,不覺擔心起來,又欠身朝前面喊了一句。
“爸……”
“幹啥?”
“大姑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