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說,我知道!”此時此刻,城外兵災人禍,城內強盜橫行,現狀已經是亂得不能再亂。
江連橫忍著牙疼,帶領家眷前往南鐵逃難,既要躲避仇家趁機報復,又要忙著打點東洋憲兵,還得時刻提防難民襲擾,心裡同時記掛著西風的安危,以及莊書寧和江承志的情況。
心急情切,便忍不住朝女兒吼了幾句。
江雅沒敢頂嘴,低聲卻道:“可是,大姑奶她問你話呢!”
話音剛落,許如清便又開始唸叨起來。
“小道,大姑問你話呢,你怎麼不搭理我呀……小道,剛才是不是有人在前面叫喚,我都聽見了,怎麼回事兒,毛子又來了麼……你的牙還疼不疼了,有空還是得去醫院看看,牙不好、活不老……小道,他們怎麼……”
“大姑!”江連橫突然吼道,“你這說的都是什麼呀!”
許如清應聲愣住,隨即垂下目光,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擔驚受怕,不敢言語。
江連橫坐在副駕駛上,沒有回頭,暗自嘆了口氣,語調也隨之和緩下來,接著說:“咱們現在馬上就快過去了,只要你們能有個安全的地方,我心裡才能踏實,有什麼話,您待會兒再問不行麼?”
許如清忽然有些卑微,連忙搖頭說:“小道,我不問了,你別生氣,我不問了……”
聞聽此言,江連橫頓時倍感歉疚。
可是,眼前的情況如此危急,他又實在來不及兒女情長,便只好默默地不再吭聲。
許如清像是害怕自己會被拋棄似的,也不再說話,只顧緊抱雙臂,戰戰兢兢地打量車窗外的情形。
這時候,江家的車隊已經開進了難民群中。
眾人夾道卻不歡迎,都冷冷地站在路旁,注視著江家緩緩朝南鐵租界駛去。
大夥兒的目光各不相同,有怨恨、有嫉妒、有嫌惡、有不屑……
突然,人群中傳來一聲唾罵:“狗漢奸,你神氣什麼!”
不知到底是誰起的頭,但這聲唾罵,立刻便引來了眾人的紛紛響應。
“狗漢奸,賣國賊,你們全家都不得好死!”
“認鬼子當爹,你他媽的不配當人!”
“江連橫,你就是個狗腿子,你們江家生兒代代為奴,生女世世為娼!”
眾人群情激憤,無數謾罵聲亦如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
這些難民似乎忘了,就在剛剛,他們原本也想要進入南鐵附屬地避難,因為沒能成功,所以妒火中燒,此刻全然不顧所謂的事實,只管洩憤咒罵,以求心頭暢快。
在他們眼裡,沒能闖進南鐵租界避難,已經變成了值得光榮的事蹟,而那些有機會進入租界避難的,便理所應當地成了千古罪人。
江連橫親眼目睹難民的怨忿,雖然陰沉著臉,卻始終沒有任何反應。
值此關頭,任何自辯都會令群眾的怒火更盛,唯有沉默不語,才能儘早脫離險境。
漸漸地,人潮後方開始有石塊、雪球之類的雜物飛過來。
“江連橫,我操你媽!”
一聲叫罵過後,就見一塊碗大的轉頭拋向空中,旋即迅速墜落,“砰”的一聲,砸在了江家汽車的頂棚上。
江連橫等人坐在車廂裡,只聽得周遭“噼裡啪啦”一通亂響,彷彿置身於鐵桶之中,任人敲打。
許如清面露驚恐,不敢再去詢問,便只好喃喃自語地嘟囔著說:“別打了,別打了,我真不知道……”
江雅見狀,儘管自己也有些慌亂,卻仍不忘伸出手去,柔聲寬慰道:“大姑奶,我爸剛才說不會有事的,咱們待會兒就到了,你別害怕——”
“啪!”
許如清觸電似地撥開江雅的手,嘴唇哆嗦著,朝孫女兒呵斥道:“別碰我!你別碰我!”
“大姑奶……”
“都別碰我,誰都別碰我……”
許如清拼命搖頭,連平日裡百般疼愛的江雅也不能再靠近了。
江連橫察覺出老太太的情況正在急劇惡化,剛想轉身安慰,餘光一掃,卻見一塊磚頭徑直飛過來。
“啪嚓!”
車窗應聲顯出幾道裂紋。
江連橫緊忙催促道:“東風,開快點!”
張正東也想開得快點,可他面前的擋風玻璃,也已經佈滿了蛛網似的裂痕,很難看清前方的路況。
眼見著難民的情緒愈發激動,江家的“響子”也只好分散到汽車前頭,幫忙阻擋迎面飛來的各種雜物。
車隊繼續前行。
不遠處,武田信站在拒馬陣前,像個臭腳巡似的,正側身指揮著江家的車隊駛進租界。
許如清頓時緊張起來,連忙環顧左右,自言自語道:“這裡怎麼這麼多鬼子,他們要幹什麼,不能過去,我不去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可惜,周圍的謾罵聲太過嘈雜,沒人能聽得清老太太嗓子眼裡的唸叨。
說話間,汽車已經開到了租界路口,南鐵附屬地終於近在咫尺,可就在這時——
許如清突然“看懂”了眼前的局勢。
同樣是關廂動盪,同樣是前往南鐵避難,同樣是那幫陰惻惻的東洋人……
熟悉的情景再度浮現,頓時喚醒了內心深處的恐懼。
“啊——”
許如清突然喪魂失魄,陷入癲狂,即刻推開車門,不管不顧地朝身後瘋跑。
“大姑奶——”
江雅幾乎立刻探出手,可惜為時已晚,仍舊沒能及時抓住許如清的胳膊。
“大姑——”
江連橫同樣大聲疾呼,怎奈轉身張望時,卻見許如清的身影已經跑了老遠。
江家的車速本就很慢,但誰也沒想到,老太太會突然棄車而逃,眾弟兄也都忙著在前頭開路,一時間沒能及時反應。
張正東見狀,立刻踩死剎車。
車還沒等停穩,江連橫便已推門躍下,疾聲命令道:“東風,帶你嫂子先走,我去追老太太!”
事發突然,話猶未已,腳下即刻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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