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如清突然崩潰,跳車逃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趙國硯坐在後車上,冷不防也沒能及時反應,直到看見江連橫也跟著跑過去,這才疾聲吩咐道:“新年,快去追你爹!”
海新年應聲推開車門,不料還沒等站穩,迎面就見一團雪球飛過來,正巧砸在臉上,頓時迷了雙眼。
他也來不及追究到底是誰扔的,趕忙掃淨臉上的殘雪,再轉過身時,卻見江連橫和許如清已經跑很遠了。
眼前漫天大雪,百姓離亂,不過一晃神的功夫,姑侄二人的身影便已有些微茫。
海新年不敢再拖,即刻循聲遠去。
趙國硯連忙欠身關上車門。
車廂內剛靜下來,卻聽得穀雨又在後座兒上幽幽唸叨。
“趙大哥,咱們現在過去,西風待會兒還能過過來麼?”
“這……我先把你們送到租界,然後再回來找他吧!”
趙國硯轉頭寬慰幾句,接著連忙回過身,正準備踩下油門,緊隨前車進入租界時,整個人卻又登時愣住——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來,方才許如清棄車逃走,江雅本打算抓住老太太,因未能成功,便探出去半截身子。
小姑娘有點慌,心裡牽掛著姑奶奶,一時間呆在原地,眼巴巴地朝身後張望。
未曾想,就在這愣神的功夫,忽有難民衝過來,一把推在江雅胸前,即刻猛撲過去。
江雅失聲驚叫,跌躺在後座兒上,連忙用腳去蹬那難民的臉,試圖將對方推開。
可是,小姑娘能有多大勁道,猛踹了幾腳過後,非但沒能踹開難民,反倒被對方趁機叨住腳踝,猛就要將其拖拽出來,也不知到底是想打劫,還是想趁亂鑽進車廂。
胡小妍手裡雖然有把蛇牌擼子,可她畢竟沒用過槍,又見女兒跟難民撕扯扭打,更不敢輕易扣動扳機,於是便急忙撲過去,死死拽住女兒的手。
江雅奮力抵抗,連聲驚叫道:“放開我,救命啊!”
難民暴怒,一把薅住江雅的衣領,將其提至面前,厲聲威脅道:“死丫頭,再敢叫喚,我他媽宰了你!”
“砰——”
話音剛落,槍聲頓起。
江雅瞪大了眼睛,只見那難民渾身一怔,嘴巴微張,眉骨旁邊突然多出個血窟窿,隨即晃悠兩下,整個人立時仰翻在地。
緊接著,就見車門外突然竄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張正東單手持槍,由打斜刺裡走過來,當場殺了難民,還不解恨,便又“砰砰”幾聲,朝那難民的身上補了兩槍,隨即調轉槍口,指向周遭難民,不管來者是誰,統統沒有分別,槍口所過之處,登時便有人應聲斃命。
“砰!砰!砰!”
幾聲槍響過後,難民立刻老實下來。
暴力勝過千言萬語,簡單、直白、有效,當然也有可能遺患無窮,但此刻已經顧不得太多了。
張正東垂下槍口時,不僅周遭的難民面露惶恐,甚至東洋憲兵都倍感詫異,竟紛紛荷槍戒備起來。
不過,現場的所有目擊者中,最感到震驚且意外的,到底還是江雅。
她望向東叔,這個從小陪她玩到大、無論怎麼欺負都不吭聲的男人,而今竟顯得如此陌生。
張正東來不及解釋,也根本沒打算解釋什麼,只是將侄女扶進車廂坐好,柔聲叮囑道:“別再開車門了。”
江雅呆愣愣地點點頭,不敢說話。
張正東也沒說什麼,順勢就將車門關上。
這時候,武田信也一路小跑地湊過來,看了看雪地上的屍體,低聲卻道:“放心,這裡有我來處理。”
張正東毫無反應,只是悶聲問他:“現在可以過去了嗎?”
“當然!”武田信的回答很痛快,卻又忍不住追問道,“江先生剛才是什麼情況,你們用不用先過去等等他?”
張正東搖了搖頭,卻說:“不用了,我哥剛才說過,讓我先帶他們過去安頓。”
“那樣也好,”武田信提議道,“我把你們送到賓館以後,再回來接應他。”
說完,似有若無地朝車廂內瞥了一眼,這才轉身邁步離開,指揮著江家的車隊繼續朝南鐵租界行進。
張正東也沒有多餘的話要講,於是立刻繞過車身,坐回駕駛位上,隨即緩緩踩下油門。
這一次,江家的車隊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車輛徐徐前進,很快便已透過了租界關口的拒馬陣。
張正東默默開車,卻又似乎有點心不在焉,時不時抬起頭,望向後視鏡,偷偷打量著江雅的神情變化。
江雅沒說什麼,卻也同樣頻頻抬頭,暗自打量著東叔的神情變化。
有幾次,叔侄兩人的目光,在後視鏡的小方格里交匯,忽又各自別過臉去,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兒似的,彼此竟都有些心虛,到底因為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總而言之,打從這天起,江雅不得不開始重新認識家裡的每一位成員。
於此同時,她也終於意識到——亂世當頭,只有暴力才是眾生都能聽懂的語言。
…………
另一邊,且說許如清棄車逃跑以後,江連橫急忙跟在後頭緊追不捨。
按照常理,以他的腳力而言,本該三兩步就把老太太追上,可他現在是“狗漢奸”、是難民公敵,大夥兒一見他鑽出車廂,立馬蜂擁而來,又拉又扯,且打且罵,盡是胡攪蠻纏模樣。
雖說到底也沒人站出來,真拿把刀把他給攮了,但面對如此橫攔豎擋,腳下卻終究還是遭到拖累。
江連橫心似油煎火烤,緊忙甩開臂膀,鐵肘開路,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方才衝出人群,卻見許如清的身影早已被雪簾吞沒,只剩些許迴音,尚在風中凌亂。
低頭看了看,雪地上零零散散、亂七八糟,到處都是腳印,也沒個實在的蹤跡可尋。
江連橫萬般無奈,只好循著大姑的聲音,一路跌跌撞撞地朝那茫茫雪夜之中飛奔而去。
這裡是奉天最早開發的商埠區,周圍高樓林立,到處都是洋行店鋪,此刻卻都已關門停業,再沒有往日的喧囂熱鬧,寒風陣陣,更顯得分外蕭條。
群樓之間,又有無數幽深小巷。
人走在裡面,拐彎抹角,抹角拐彎,彷彿置身迷宮,兜兜轉轉,總是令人生疑。
江連橫苦尋片刻,終於迷失了方向。
“大姑——”
夜下無人,呼喊聲在樓群間環繞,一次次迴轉過來,像是在戲謔地反問。“大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