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雲開雪霽。
秦家洋車行,停車場裡足有三五百輛洋車,碼放得整整齊齊,此刻都已落滿積雪。
新月當空,幾乎沒有光亮,只有車場入口處的更房尚存一扇明窗。
四下裡靜悄悄的,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
俄頃,忽見一抹暖黃色的燈影,搖搖晃晃地緩緩靠近,車鈴聲也隨之響了起來。
緊接著,更房的窗戶推開,有人從裡面探出頭,看了看來人,笑著招呼道:“老夜,回來了?”
斜眼老漢點點頭,拉著一輛空車走到窗前,瞥了一眼屋裡正在打牌的幾個爺們兒,隨後低聲問:“秦爺還在這麼?”
“在,正等著你呢,趕緊過去吧!”
屋裡的弟兄用大拇哥指了指身後的停車場。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車場堵頭,有兩趟小平房,每到傍晚時分,常有租車換班的老少爺們兒在那裡歇腳,眼下空著,藏在院牆的陰影裡,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老夜——斜眼老漢因為常在夜裡拉活兒,所以落得這麼個諢號——也沒多想,就近撂下洋車,撣了撣身上的雪花,緊一緊手臉,便邁步走了過去。
臨到近前,才見門縫兒裡透出一線紅芒。
秦懷猛正坐在炕上烤火,煤球燒得暗紅,彷彿滿屋都是他的影子。
聽見房門有動靜,便扭過臉,衝老夜招了招手,問:“怎麼樣?”
老夜走過來,將雙手虛攏在火爐上,沉聲回道:“聽那小子說,老竇估計是要先動手了。”
“我沒記錯的話,那小子是叫馬小柱?”
“對,我剛才把他送家去了,老竇正在籌備帶響的傢伙,要他手裡那把土槍。”
“老竇沒派人跟著他?”
“跟了,但我是直接奔他家去的,事兒都是在路上談的,沒人聽見。”
“那你呢?”秦懷猛追問道,“老竇派人跟著你了麼?”
老夜點了點頭,卻說:“他們那兩下子,跟不住我。”
秦懷猛略感欣慰,緊接著又問:“除了老竇那邊的情況,馬小柱還跟你說了什麼?”
老夜不敢隱瞞,如實回稟道:“他問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跟霍老鬼碰面。”
“那你怎麼說?”
“我告訴他,這件事現在是絕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到論功行賞的時候,肯定少不了他的那份兒。”
“他信了?”
“信了,頭走之前,還讓我幫他給霍老鬼帶聲好呢!”
秦懷猛聞言,忍不住失聲笑道:“空子就是空子,年輕人還是心急呀,連對接的大哥都還沒見著呢,給他倆錢兒,就敢悶頭賣命,這是沒吃過虧的主,腦子太死性了。”
原來,這件事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霍老鬼的影兒。
而是秦懷猛派人冒充老鬼的線子,攛掇著馬小柱去南記糧油店鬧事,攪局招禍,逼老竇動了火拼的念頭。
不出意外的話,馬小柱現在很可能已經被老竇上刑了。
秦懷猛對此很滿意。
老夜卻有點困惑,甚至很難認同,如今事兒辦完了,便忍不住多嘴了幾句。
“秦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咱們這麼幹,實在瞞不了多長時間,您就不怕最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
“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秦懷猛沒有不滿,似乎是在誠心發問。
沒想到,老夜想的更絕,直截了當地說:“我覺得,應該乾脆插了馬小柱!”
“理由呢?”秦懷猛問。
老夜說:“您讓馬小柱去南記鬧事,不就是為了挑撥老竇和江家的關係麼,現在老竇已經慌了,馬小柱要是在這時候死得不明不白,老竇肯定以為是江家乾的,這樣的話,他就算是為了自保,肯定也要跟江家火拼了。”
“你怎麼確定,老竇身邊只有馬小柱這一個內鬼呢?”
“啊?”
老夜一愣,難不成老竇身邊還有奸細?
秦懷猛不置可否,俯下身,在火爐旁搓了搓手,接著說:“老竇不是空子,這麼多年以來,能在江家眼皮子底下立櫃的,誰沒兩把刷子?他是老江湖,現在要跟江家叫反,第一件事肯定要清查手下,不然心裡不安!”
“可是……”
老夜仍舊不太認同:“秦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江家今年雖然有不少損失,但還沒傷到元氣,咱們要想跟江家叫反,還得聯合老竇他們,您這麼幹,不是先把自家的連旗給毀了麼?”
秦懷猛突然有點不耐煩,擺擺手說:“老夜,你還真以為,我打算靠他們仨成事兒吶?”
“那不然呢?”老夜反問,“就靠咱們自己?”
“靠時勢!”
秦懷猛站起身,一邊穿上大衣,一邊唸叨著說:“時勢造英雄!江連橫當初起家,靠的也是時勢,否則他也混不到今天,我根本就沒打算靠老竇他們幫忙,我是怕咱們在前面火併的時候,他們在背後捅刀子!”
說著,又拿起炕桌上的水獺皮帽子,補充道:“所以,我不能讓他們仨走得太近。”
老夜聽明白了,就是不懂所謂的時勢,到底是指什麼。
郭鬼子造反?
郭軍若是贏了,肯定會給江連橫造成慘重的損失,但要說就此家破人亡,恐怕也有些過於言重了。
最重要的是,江連橫失勢,不代表秦懷猛崛起。
江家那一身肥膘,就算掉了五十斤稱,也不是旁人就能隨便取代的,拿什麼贏?
秦懷猛已經收拾好了行頭,低聲解釋道:“南記糧油店的事兒,要是放在以往,就憑江連橫的性格,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讓老竇回去,不說鞭他一頓,至少也得讓老竇把馬小柱叫出來吧?”
“那倒是!”
“但他這次讓步了,為什麼?”
秦懷猛自問自答:“他怕省城亂套!郭鬼子已經攻克錦州,現在直逼奉天,你看看省城周邊最近來了多少難民,等到郭軍打過來,還會有更多難民湧進城裡,到時候行政混亂,他不跟大家緩和關係,能行麼?”老夜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