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雪夜,關廂大門。
猛然間,就見數十人高舉火把,照亮遠近屋舍,由打斜刺裡橫衝而來。
闖虎急忙縮回腦袋,從箱子裡翻出手槍,端在胸前,面露惶恐不安,有心想要逃跑,但卻終究還是決定咬牙堅守。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闖虎也是要臉的人,先前在閘北火車站的時候,他曾跑過一次,如今再跑,連他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於是——
好吧,於是就躲在馬車上暗自祈禱,把諸天神佛全都念了一遍,以求逢凶化吉,逃過此劫。
這邊廂,其他弟兄也不敢怠慢,眼見著匪幫逼近,連忙推開難民,隨後聚到車旁,亮出配槍,嚴陣以待。
霎時間,雙方針鋒相對,火併一觸即發。
百姓見狀,當即落荒而逃,卻又全都堵在城門洞裡,頻頻回望趕來的鬍匪。
乍看匪幫群眾,好似難民模樣。
其實不然,仔細打量,卻見前排十幾人匪性畢露,目光兇狠,提刀荷槍,分明就是線上的橫把兒。
這股綹子的裝備也是五花八門,從漢陽造、水連珠、三零式,到土打五、馬柺子、獨角牛……
新的舊的,行貨仿造,什麼樣式都有,但是數量有限,沒法人手一把,後面的弟兄就只好拿著朴刀哨棒之類的傢伙湊數。
即便如此,眼見著匪幫人多勢眾,江家弟兄還是不覺間矮了三分。
大家都是刀頭舔血,倘若放在以往,響就響了,沒什麼怕的,可眼下護送車隊要緊,眾人就難免顯得束手束腳。
江連橫坐在車上,扭頭見此情形,手中的配槍立時攥得更緊,東風本想下車交涉,卻又被他攔了下來,低聲命令道:
“待會兒要是出什麼狀況,等我下去以後,你就開車帶人先走,一腳油門踩到底,能衝多遠衝多遠,別等我,聽見沒?”
江連橫很清楚,要是有人來尋仇,首要目標肯定是他自己,其次才是江家的妻兒老小。
張正東聽了,雙手不離方向盤,默默點頭無話。
於此同時,後車廂內,海新年正要推門下車,卻被趙國硯抬手攔住,問:“新年,你會不會開車?”
海新年一愣,忙說:“我開不好,上次駕照沒考下來。”
“要個屁的駕照,知道油門剎車在哪就夠了,你過來,我下去!”
趙國硯一邊說,一邊推開車門,即刻鑽出車廂,準備上前交涉。
海新年見狀,來不及爭論,只好連忙欠身挪到駕駛位坐好,眼瞅著趙國硯面朝匪幫,慨然而去,一往無前。
眾弟兄本打算跟過去幫忙,也被趙國硯轉身制止,說:“你們在這保護東家,我過去會會他們!”
話雖如此,匪幫卻已迅速合圍,將江家的車隊困在其中。
趙國硯不予理會,徑直朝那匪首走去,邊走邊喊:“併肩子,線上的朋友,賞臉報個號吧!”
沒想到,對面當家的不應,只顧招呼著身後的弟兄們相向而來。
江家立櫃十幾年,早已混碰了奉天線上的各路強人,不說交情深淺,起碼全都認識。
如今走近細看,半生不熟,好像在哪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卻見那人個頭不高,寬肩駝背,斑禿腦殼,三白眼,鷹鉤鼻,身穿狼皮大氅,腳踩高幫棉靴,腰間別著一把盒子炮,肩上扛著一杆老套筒,甩開膀子,立定面前。
要問來者何人?遼西悍匪董保利,綠林報號鑽天鷹!“鑽天鷹”是他的自稱,線上有能耐的,背地裡卻叫他“鷂子”。
他是混在難民之中,才得以潛入奉天的,原本是為了躲避兵災,結果恰逢關廂大亂,於是把心一橫,乾脆重操舊業,便又趁亂幹起了打家劫舍的老本行。
說話間,雙方便已交頭碰面。
彼此看了看,未語先笑,笑得不懷好意,笑得互有盤算。
鑽天鷹幾乎立刻認出了趙國硯,上下打量幾眼,突然一驚一乍地怪叫起來。
“嗬,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江家的趙太保麼,多年不見,趙大爺別來無恙啊?”
一聽聲音,趙國硯也認出了鑽天鷹,隨即拱手抱拳,語氣不冷不熱。
“託兄弟的福,趙某這些年來,還算湊合維持。”
“拉倒吧,我哪有那麼大的福分給你託著呀!”鑽天鷹冷笑一聲,抬眼望向江家的車隊,“有趙太保跟車護送,還擺了這麼大的排場,那車上的人,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江老闆了?”
趙國硯點了點頭,坦誠道:“沒錯,我後面是江家的車。”
“哎喲,這不是路過野廟、碰見真佛了麼,那我可得親自過去給江老闆請個安、拜個早年呀!”
鑽天鷹語帶譏諷,說著便招呼弟兄們朝江家的車隊走去。
趙國硯立馬抬起胳膊,橫在對方身前,冷聲卻道:“改天吧,我東家今晚有點急事兒,有什麼話,回頭再說。”
“回頭再說?”
鑽天鷹突然拉下臉,狼似的在趙國硯面前來回晃悠,嘴裡唸叨著前情舊賬。
“江老闆不容易見吶!”他罵罵咧咧地說,“四年前,我從遼西大老遠跑過來,拜江家的碼頭,就為了買十條好槍,結果怎麼樣?江老闆架子大,把我晾在那老半天,最後連個面兒都不給見,操他媽的,你們在這跟我裝什麼癟犢子?”
鬧了半天,本以為有什麼深仇大恨,敢情就因為這點破事兒?
沒錯,還真就是因為這點小事!常言道: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江連橫也不是存心怠慢鑽天鷹,而是江家交際太廣,不可能面面俱到,總要有輕重緩急之分。
然而,有些人心窄,一個眼神沒照顧到,他就敏感了,甚至於懷恨在心、伺機報復,令人防不勝防。
趙國硯聞言,不禁反問道:“槍最後不是賣給你了麼?”
“那是老子花錢買的!”
“買賣買賣,你們出錢,江家出槍,有什麼問題?”
“有問題!”鑽天鷹瞪眼罵道,“江連橫他媽的看不起我,這就不行!”
趙國硯冷聲質問:“那你想怎麼樣?”
鑽天鷹大手一揮,恬不知恥地說:“行了,別說我不照顧你們,現在關廂大亂,兄弟我在這借道開張,你們就當是給我捧個場,先拿五百塊現大洋出來,其他的事兒,待會兒另算!”
趙國硯不怒反笑,卻說:“鷂子,你身上總共有幾個兜呀,揣的下這麼多錢麼?”“你別管我能不能揣下,我的要求還沒說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