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炷香的功夫,江連橫割下三顆人頭,隨後又扒了劫匪身上的棉袍,將人頭裹在其中,一併提起來,原路踏雪而返。
回到洋行商店,先把人頭包裹藏在角落,又抓了幾捧雪,擦淨手上的血汙,這才走過去敲門。
海新年推門接應,也不敢多問,連忙側身讓義父進屋。
店內還是方才的模樣,前廳沒有點燈,後屋也只有一線光亮,微微茫茫,如同霧靄。
江連橫將兩把匕首還給新年,自顧自地撣了撣肩上的殘雪。
海新年接過匕首,用拇指在鋒刃上輕輕颳了兩下,覺得鈍了,刀尖卻未受損,心裡便已猜出個大概。
他默默收刀,仍舊謹遵父親的教誨,義父不說,他就不問。
江連橫也沒打算解釋,正要詢問許如清的狀況時,卻見愛默生夫人恰好從後屋裡迎了出來。
“你剛才去哪了?”她問,“我正要找你呢!”
“沒什麼,就是去看看這附近有沒有醫館。”
“我剛才不是已經告訴你了麼,這附近沒有醫院,現在城裡太危險了,你不應該出去。”
江連橫隨口搪塞幾句,緊接著便問:“先別管我了,老太太怎麼樣,還能搶救過來嗎?”
愛默生夫人搖了搖頭,嘆聲說:“我們已經盡力了,子彈雖然沒有擊中關鍵部位,但是你也知道,她已經不年輕了,而且又流了那麼多血——”
“人已經走了嗎?”
“走?什麼意思?”
江連橫醞釀片刻,不得不把話說得更直白,便又問道:“老太太……她現在還活著嗎?”
“哦,她現在重度昏迷。”愛默生夫人會意,緊忙解釋說,“不過你放心,她沒有痛苦,我剛才給她注射了強效麻醉。”
話到此處,她忽然頓了頓,眼裡閃過些許悲憫,接著又道:“先生,我建議你不要隨便離開,你應該留下來,好好陪陪她,她的時間恐怕已經不多了。”
江連橫聞言,默默垂下目光,不知怎麼,心裡竟莫名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平復片刻,才問:“那我現在可以去看看老太太了吧?”
“當然!”愛默生夫人轉過身,引著江連橫和海新年朝後屋走去,“請跟我來!”
屋內昏燈,愛默生正在桌旁收拾醫藥箱,歸攏著許多蘸滿鮮血的棉球,又收起那些看不懂名字的瓶瓶罐罐,抬頭看見江連橫,便停下來,略顯無奈地攤開雙手,說:“先生,我很抱歉。”
江連橫注意到,桌上的金銀鈔票未動,心裡不覺有些感慨,倒也沒再謙讓,便徑直朝許如清走去。
或許,南風說的沒錯,洋鬼子也不都是壞人。
其他不論,單說醫院這一項,從京津到滬上,再到廣府,全國許多現代醫院最初興建之時,都有教會的身影參與其中。
至少,眼前這對洋人夫婦,看起來的確像是虔誠的教徒。
許如清依然躺在桌案上。
昏燈映襯,老太太的肩膀已經纏緊了紗布,面色極其蒼白,幾無血色,神情卻顯得格外安詳、平靜。
江連橫走過去,俯下身,在許如清的耳邊輕聲喚道:“大姑?”
沒有回應,老太太狀如熟睡,彷彿大夢一場。
“她還能醒過來嗎?”江連橫轉頭詢問。
愛默生夫人沒有直面回答,卻說:“失血性休克,為了減輕她的痛苦,我又給她注射了麻醉劑……我會為她祈禱的,也許上帝會降下神蹟。”
江連橫並未理會,緊接著又問:“那她還能聽見我說話嗎?”
“也許吧!”愛默生夫人也不確定,“但是上帝總能聽見你要對她說的話,我可以肯定!”
這時候,愛默生突然接過話茬兒,用洋文跟妻子簡單交流了幾句。
隨後,愛默生夫人便說:“先生,我想你可能需要一點私人空間,但這裡沒有臥房,只有一間簡單的辦公室,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帶你過去,讓你們單獨待一段時間。”
“那當然更好了,不過……”
江連橫有點遲疑,許如清畢竟已是將死之人,只恐外人有嫌晦氣。
愛默生夫人打消了他的顧慮,微笑著說:“沒問題,她會得到安息的,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
店家既然都這麼說了,江連橫自然不再假意客套,當即抱起許如清,跟著洋人夫婦緩步離開餐廳。
幾人穿過走廊,來到拐角處,推門進了一間辦公室。
室內面積不大,裝潢陳設也很簡單,除桌椅以外,便只剩下一牆書架。
窗臺附近,放著一張藤條搖椅,上面覆著一層毛毯,江連橫把老太太輕輕放下。
許如清依然沒有反應,似乎只有胸前微弱的起伏,可以證明至親尚未歸去。
愛默生走到窗邊,神經兮兮地向外張望,轉頭提醒道:“真見鬼,現在外面太危險了,領事館讓我們這些僑民儘量待在安全的地方,我建議你們不要開燈。”
江連橫點點頭說:“多謝了。”
“你需要來點威士忌嗎?”愛默生又問,“或者白蘭地之類的,這對你有好處!”
“不用麻煩了,”江連橫回身看向洋人夫婦,又抬手指了指海新年,“我想跟他說幾句話,讓他幫我去辦點事兒。”
愛默生夫婦互相看了看,很自覺地說:“那好吧,我們就在外面,有什麼需要的話,可以隨時來找我們。”
說罷,相繼轉身而去。
房門關上,海新年湊過來問:“乾爹,有什麼吩咐?”
江連橫壓低了聲音,說:“新年,你待會兒出去,店門外左邊拐角的雪堆裡,有個包袱,裡面裝的是三顆人頭,你帶上它先回城北大宅,找個地方,把人頭包袱好好藏起來,等這陣風頭過去以後,我用得著這份憑證。”
海新年連忙答應,隨即瞥向許如清,緊接著又問:“乾爹,姑奶奶她……用不用叫幾個人過來,把姑奶奶接回去?”
“如果家裡安全的話,就讓老袁帶兩個人過來吧!”
“那要是家裡不安全呢?”
海新年的擔憂不無道理。
既然有人能在途中堵截江家的車隊,想必就會有人趁此機會去砸江家的大宅。
內憂外患,腹背受敵,這恐怕是江連橫立櫃以來,所能遇到的最危急的情況了。
江家的靠山搖搖欲墜,江家的耳目突然失靈,現狀紛繁複雜,一時理不清頭緒。
沉思片刻,江連橫這才吩咐道:“如果大宅有人砸窯,你就去南城外宅,照例把包袱藏好,保護你三媽、四媽,還有我家那個老么,留在那邊等訊息。”
海新年剛想答應,猛又想起什麼,忙問:“乾爹,那你咋辦?”
“我陪老太太最後一程。”“可是,姓趙的和三叔他們,肯定要到處找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