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新年接著說:“乾爹,你要是不回南鐵租界,乾媽那邊也不踏實,而且我把你自己留在這,萬一出了點什麼岔子,那我怎麼跟乾媽交代啊?”
江連橫也對此心知肚明,可是看了看許如清,終究還是搖搖頭說:“不行,我得陪著老太太。”
靜默片刻,又說:“要不這樣吧!如果大宅安全,你就讓老袁派個機靈的、腿腳利索的,偷摸潛回南鐵租界,給你乾媽他們報個信兒;如果外宅安全,你就讓楊剌子過去報信兒!小東洋給我安排的住處在南鐵賓館,記住了!”
“也行!”海新年點點頭說,“乾爹,那你自己小心!”
江連橫渾不在意,卻道:“放心吧!我自己在這,反倒輕鬆不少,來去也都方便!”
海新年應聲道:“乾爹,那我就先走了。”
“等下!”江連橫叫住他。
“怎麼了?”
“新年,我在這的訊息,你只能告訴四個人:國硯、西風、老袁和楊剌子!其他人要是主動問你,你就說沒看見!”
海新年愕然愣住,撓了撓頭,卻問:“那東叔和二叔呢?”
江連橫擺擺手說:“他們倆肯定得留在南鐵租界照看你乾媽,現在城裡這麼亂,薛掌櫃畢竟是個娘們兒,也不會出來。”
海新年釋然點頭:“乾爹,那我走了。”
“快去吧,路上機靈點!”
海新年應了一聲,轉頭去開房門,手到半空,又突然停下來,回身看了看,隨即繞過江連橫,快步走到躺在藤椅上的許如清面前,雙膝跪地,只聽“咚咚咚”幾聲,連磕了三個響頭。
“姑奶奶,新年有事兒先走了,您多多保重!”
說罷,起身又行一禮,看了看義父江連橫,重重點頭,終於大步而去。
海新年走後,耳聽得房門外愛默生夫婦跟他交談了幾句,似乎是在勸他不要外出,但海新年謹遵父命,一意已決,不容旁人勸說,再三謝過,到底還是推門離開了洋行商店。
屋內頓時安靜下來,靜得只有許如清微弱的呼吸。
江連橫挪來一把椅子,坐在老太太身邊,給老太太蓋好毛毯,理順老太太已經花白的頭髮,輕聲喚道:“大姑,我陪你歇會兒。”
許如清依然沒有反應。
姑侄二人就坐在昏暗的室內,面朝窗欞,看著漫天大雪紛紛揚揚,彼此間默然無話。
這雪下得好大!
江連橫人在屋外時,只覺得天旋地轉、風刀霜劍,但及至此刻,卻又覺得天地素裹、靜謐安寧……
追憶往昔,一幕幕滴滴點點,竟如同幻燈片似的,在腦海中頻頻閃過。
他還真切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大姑的情形,不僅記得,而且歷歷在目,彷彿就在昨天。
那時候,大家剛從遼陽趕到奉天。
那時候,幾個叔叔都還在,眾弟兄意氣風發、把酒談笑;關起門來,嘻嘻哈哈;拋頭露面,不怒自威。
那時候,許如清也風流嫵媚、八面玲瓏,聽大家夥兒胡吹亂侃,聽得格外認真,該笑時笑,該驚時驚,該嘆時嘆……
‘大姑!’
‘你就是小道吧?’
‘大姑,你知道我?’
‘知道,知道,聽說你挺淘,沒少惹禍吧?’
往事越心頭,仍在一幕幕重溫、一幕幕回憶。
許如清領著譚仁鈞和劉雁聲來到江宅。
‘江……連橫!得,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教子一藝不如賜子一名,多謝譚先生了!’
許如清第一次抱起江雅,笑呵呵地看向小兩口。
‘小道,當爹了,快來看看你這寶貝姑娘!’
姑媽也是媽。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塵世間緣起緣滅,隨聚隨分,明明是毫無瓜葛的一些人,卻因陌路相逢,平添了一段至親淵源。
抬頭望去,窗外大雪紛飛,恰如亂瓊碎玉,端的是人間清白。
江連橫緩緩搭住許如清的手,涼冰冰的,繼而俯在耳邊,輕聲又道:“大姑,您也辛苦了。”
或許是真的,或許只是窗外的雪影投在她臉上所造成的錯覺,許如清似乎點了點頭,略帶笑意。
唉,一雙眼,無論看什麼都模糊了!從今往後,姑侄倆若要相見,便只在回憶重逢。
敲門聲突然打斷悲慟,江連橫應聲請進,來的是愛默生夫人。
她換了一身極其素淨的衣裳,懷裡捧著一本黑皮燙金書,上面擺著一副十字架,看樣子的確是《聖經》無疑了。
“先生,很抱歉打擾你,但我或許能為她做點什麼。”
“多謝好意,但是算了吧!”
愛默生夫人沒有氣餒,仍舊堅持走過來,像所有虔誠的教徒那般,俯下身,輕聲道:“先生,我可以替她禱告、懺悔,這樣的話,她的靈魂就可以得到平靜和安息了。”
江連橫看了看她手中的十字架,又看了看躺在藤椅上的許如清,隨後搖了搖頭,回絕了愛默生的好意。
“不,不需要了。”
“你確定嗎?”
江連橫望向許如清,感受著大姑逐漸消失的體溫,堅定地點點頭,說:“我確定,她沒什麼需要懺悔的,也不需要誰來原諒,或者寬恕,她已經還清了,都還清了。”
聞言,愛默生夫人只好靜靜地起身離開。
江連橫也不再言語,只是默默坐在窗邊,陪著許如清走完人生中的最後一程,其間縱有千言萬語,鬱在心頭,此刻也都說不出了……
正可謂:風催霜鬢憶昔年,半世浮名半世癲。
身墮江湖非本願,眉承虛笑骨承寒。
劫波歷盡緣應了,業海澄時債已還。
若得此生清如許,月下江心照歸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