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終因耿直嘗惡果

入秋，國子監的槐樹像是被誰撒了把金粉，葉子簌簌落下來，在青石板路上鋪了厚厚一層。

章衡剛從戶部核完秋糧賬目回來，見同僚都在竊竊私語，章衡路過，隱隱聽到“蘇”章平就抱著個沉甸甸的公文袋，鼻尖沾著槐花香跑進來，老遠就喊：

“公子，蘇官人又惹事了！“

章衡把賬本往案上一放，看著他手裡那袋標著“國子監“字樣的公文，心裡已經猜到七八分。

“是不是子瞻兄出的策題惹了麻煩？“

章衡一猜就知道肯定是這個事情。

章平使勁點頭，從懷裡掏出片揉得皺巴巴的麻紙，上面是蘇軾寫廢的草稿，

“專斷“兩個字寫得力透紙背，墨色深得像要滴下來。

“蘇官人被任命為考試官，這幾日把自己關在貢院廂房裡，案上堆的《史記》《漢書》比人還高，連吃飯都用書本墊著。他說要出個讓人警醒的題目，結果就寫了這個！“

章衡捏著那紙片，指尖能感覺到墨跡未乾的潮氣。

這兩個字，明擺著是說新法推行太急，王安石聽了豈能善罷甘休？就像往滾油裡潑了瓢冷水，王安石和心向新法得官員們不炸鍋才怪。

三日前章衡去國子監送三司公文，恰逢蘇軾從廂房出來。他眼裡佈滿血絲，青衫的袖口沾著墨痕，見了章衡就拉著往房裡走。

“子平來得正好，幫某家看看這策題。“

廂房裡瀰漫著一股墨香混著飯菜的味道，案上擺著半碗冷掉的菜羹，下面墊著不知道什麼書。

蘇軾鋪開紙，上面寫著“論專斷之弊“四個大字，旁邊密密麻麻批註著歷代因專斷失國的典故，從秦始皇焚書坑儒到隋煬帝徵高麗，墨跡縱橫交錯，像張密不透風的網。

“你看這些史實。“

蘇軾用竹枝筆點著批註，聲音裡帶著興奮，

“自古以來，凡成大事者，未有不集思廣益的。如今推行新法，若是一味專斷，不聽諫言，早晚要出亂子。某家出這個題目，就是想讓士子們明白這個道理。“

章衡看著他眼裡的光，像看到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那時他頂著壓力疏浚河道，被人告到御史臺，依舊堅持己見，說“只要利於百姓，何懼閒言“。

可如今這朝堂不比地方，王安石的新法正推行得如火如荼，這題目無異於當面打王相公的臉。

“子瞻兄“

章衡斟酌著詞句，

“這題目是不是太直白了些？畢竟......“

“直白才好！“

他打斷章衡的話，把筆往案上一拍，墨汁濺到《史記》的封面上，

“難道要像那些酸腐文人，說話繞九曲十八彎？某家就是要讓天下士子知道，治國當如烹小鮮，急不得，也蠻幹不得！“

窗外的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落在窗臺上。章衡望著案上那堆史書，忽然覺得它們不是書，而是一塊塊沉甸甸的磚頭，蘇軾正要用這些磚頭，去撞那道名為“專斷“的牆。

策題一出，果然炸了鍋。

政事堂，王安石把策題摔在地上，青瓷筆洗滾到階下，水灑了一地。

“如此狂生，當逐出京城！“

王相公的怒吼隔著窗紙都能聽見，嚇得小吏們個個噤若寒蟬。

“借題發揮，攻擊新法！“

王安石在指著蘇軾的策題，氣得山羊鬍都翹了起來，

“蘇子瞻身為考試官，不以經義引導士子，其心可誅！“

他的門生李定立刻一臉諂媚的附和：

“相公，蘇子瞻以'專斷'為題，明著是論史，實則是影射新法！此等行為，是以策題惑亂士子，動搖國本，必須奏明官家，請官家嚴懲！“

果然，第二日的朝會上，朝臣們立刻分成兩派。官家剛坐定，宦官還沒宣旨開始朝會奏事，新黨官員便急不可耐的跳出來，紛紛指責蘇軾“居心叵測“，舊黨一干人等則辯護說“考試官出題自由，何必上綱上線“。

吵吵嚷嚷間，官家一手扶額，揉了揉額角，一臉無奈的敲了敲龍椅扶手：

“考試官出題自由，不必深究。“

章衡一看王安石那臉色，就知道他哪肯罷休。

退朝後王安石連著三日上札子，皆是稱:

“若縱容此風，新法將難以為繼“。

章平從內侍那裡聽來，說王相公幾次叩闕，言語激烈之處，甚至跪在地上叩首：

“陛下若不處置蘇軾，臣便辭去相位“。

……

章衡去貢院看望蘇軾時，正撞見他搖頭晃腦的正在誦讀《論語》。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身上，

“……其身正，不令而行……“

他手裡的書卷被翻得捲了邊，講到“苛政猛於虎“時，聲音陡然提高，震得窗紙都嗡嗡作響。

章衡看著一手捧書，一手背在身後，不時踱幾步的蘇軾，心中卻是五味雜陳，更多得卻是無力。

“子平來得正好。“

他放下書卷，急忙招呼章衡落座，從一旁的小几上端出茶具，準備和章衡品茗論事。

兩人是多年的好友，看著章衡一臉言欲又止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