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浴蘭令節辯義利
“先生以為,百姓是願要空泛的'仁政',還是要實在的'活命錢'?”
他翻開賬冊,裡面夾著張鳳翔府的災情報,
“去年陝西大旱,若沒有青苗錢,至少三成農戶要逃荒。”
說著,章衡伸出了三根手指,在程頤面前晃了晃。
“子平這是用小智術掩蓋大是非!《論語》雲'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如今官府帶頭求利,百姓效仿,世風日下,國將不國!“
“先生可知,湖州水災,我用'以工代賑',讓災民修堤換米。”
章衡忽然開口,
“當時也有人說'官府不該與民爭利',可那些災民靠著修堤賺的米,活了下來。”
程頤停下腳步,望著遠處的麥田。新苗剛探出頭,被晚風吹得輕輕搖曳。
“子平可知,介甫為了推行新法,把反對的御史都貶了?”
他的聲音忽然軟了些,
“呂誨彈劾他'十大罪狀',被貶鄧州;
範純仁說新法'擾民',外放河中府。
它王介甫為何如此?這是排除異己。”
章衡把“自願貸款賬“塞程序頤手裡,
“這賬式若能推行,至少能讓強攤的少些,百姓少受些苦。至於新法好壞,自有公論。”
他忽然笑了,
“先生常說'格物致知',我這也是在格'青苗法'的物,致'救民'的知。”
程頤摩挲著賬冊上的“自願“二字,竹杖在地上劃出深深的痕跡。
“只是新法如奔馬,你想拉住韁繩,怕是要被拖傷。”
章衡望著西天的晚霞,忽然想起王安石給他看的《青苗法細則》,上面密密麻麻的批註,何嘗沒有為民之心?只是步子太大,忘了百姓的腳力跟不上。”
我不求拉住奔馬,只求在馬踏到百姓前,墊塊石頭。”
他指著賬冊上的“豐年再還”,
“這就是我墊的石頭。”
程頤喟然長嘆一聲。
“王介甫此人,剛愎自用,自視極高,很難認真接納他人;極為自大,很難容得下不同意見;說話做事又愛走極端,四處樹敵。你的意見,他未必肯聽。”
“尹川公,至如青苗,且放過,又且何妨?”
章衡看著這位新儒學大師,悠悠說道:
“忠恕之道,反求諸己,正心誠意”。廟堂之上,何來絕對對錯,無非就是妥協二字。有變總比沒有變要好。”
“眼下新法之行,朝中幾派官人攻之太力,恐欲至各成黨與,牢不可破。黨成則禍起蕭牆矣!”
章衡最後說出了自己的擔心,程頤聽完,駭得幾乎站立不穩。想到朝堂上下,幾派官人、相公以死相搏,在這樣得政治鬥爭中,官家如何自處,國家如何治理。細細思來,卻也是被章衡說得結果嚇出了一頭得冷汗。
“明日我會把這賬式交給司馬君實。”
他轉身時,袍角不再緊繃,似乎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當日瓊林宴上,蘇子瞻說進士及第,見你章浦城如一粒蜉蝣見青天。我猶不信,今見你這番見解,卻是勝過老夫多矣。”
“但你記住,若真成了強攤的幫兇,休怪老夫不認你這同年。”
章衡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柳堤上的每棵新柳,都像個掙扎求生的百姓。有的被風拽斷了枝,有的卻在風雨裡紮了根。
夕陽西下,章衡卻沒有動,內心卻已經翻江倒海:
自己這個後世之人,自是知道王安石變法的,在自己的時代已經沉痛地看到了因這場變法而起的政治鬥爭所導致的惡劣後果。這場變法所留下的政治遺產,基本上都是負面的。
王安石的變法和變法的全面受挫、以及對這種挫敗原因的爭論和反思,將宋朝之後的中國社會帶入了一條期望截然相反的軌道。下一次這樣的變法,要等到漫長的六七百年以後的晚清,而那時的西方已經在現代化道路上一騎絕塵。
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他也只是一個小人物,他無力結果,只能在這一方時空,儘量降低這場千年前的變法給這個帝國帶來的負面影響。也許這就是他來到這裡的意義。
回到三司衙門時,章平已備好了晚食。粗瓷碗裡的麥飯還冒著熱氣,旁邊擺著碟醃菜——用章衡定的平價鹽醃的,比往日鮮脆些。
“公子,伊川先生沒為難您吧?”
章平見他手裡還攥著賬冊。章衡笑著搖頭,把賬冊鎖進櫃裡。
次日清晨,章衡剛核完鳳翔府的青苗錢賬,就見王安石的親吏送來帖子。上面只有六個字:“條例司,盼君來。”
章衡拿起帖子,忽然瞥見案上的“自願貸款賬”。他提筆在帖子背面寫道:
“願入條例司,但求添'自願'二字。”
寫完忽然覺得,這暮春的風,雖還帶著涼意,卻已能吹得新苗生長。
就像這青苗法,或許有諸多不妥,但只要能在賬冊上多添幾個“自願“,多減幾分盤剝,便不算辜負那些在田埂上按手印的百姓。
窗外的柳絲又抽出幾寸新綠,在晨光裡輕輕擺動。無論程頤的義利之辯,還是王安石的變法雄心,終究要落到這賬冊上的一筆一劃裡——那裡記著的,才是最真實的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