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夕陽下回首長安,覺得那年輕時璀璨奪目的陽光,有了昏黃的顏色。秋天的葉子變得枯黃起來,就像他已然衰老的身體一樣。
“但我還是不明白。”
“為什麼大漢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他攙著車架的扶手,在顛簸中發出喃喃的聲音。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夕陽西下,
車馬逐漸的遠行,走向太陽昇起的東方。
而路過新都的時候,王莽過來求見孔光。
這位被孔光看著長大,一手教導起來的,如今也正年邁起來的學生,還是那副謙和溫順的模樣。
他按照禮節向孔光表達了問候,關心著長輩舟車勞頓的身體。
孔光哀嘆了一聲說,“我的身體不是很好。”
“大漢江山也不是很好。”
“巨君,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王莽想了想,然後垂著眼睛說道:“可能是君主還不夠好吧。”
“成帝的時候,懈怠了國政,使得天災興起,朝廷的壓力得到增加,問題得到增多。”
“現在的天子,也沒有堅定的意志,沒辦法任用老師您這樣的賢人,推行有利於社稷的政策。”
“如果元成之時,君主能夠嚴格的約束自己,按照法度行事,不因為自己的喜惡而隨心所欲……那麼很多問題,就可以得到抑制,讓其不至於萌發壯大。”
“是這樣嗎?”
孔光聽後,深思起來。
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年輕時的他,生活在宣帝的治下;
壯年的他,生活在元帝的治下;年老的他,則是生活在成帝和當今天子的治下。
他看到了大漢的輝煌和衰敗,並正隨著這個國家一同老去,走向腐朽陰暗的地下。
“如果能像宣帝那樣擁有聖賢的君主,那我家失去朝廷的恩典,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孔光是聽說過,宣帝曾因元帝喜好儒學,從而發出斥責之事的。
“漢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初時,
知道這段話的孔光還有些憤懣,覺得宣帝對儒家的認知略有偏頗。
“聖賢的道理怎麼會有問題呢?”
“重視德行,推崇教化,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年輕的孔光如此說道。
但等他經歷了許多事,見過了許多事後,這位孔子的後裔,也逐漸意識到,“純儒”的確不能用來治理國家。
因為事實已經證明了,大漢那肉眼可見的衰敗,是從元帝時代開始的。
孔光也因此在事後苦笑起來。
他對自己說道:“明明知道宣帝是治世的明君,為什麼卻不認同他作為君主所言明的這段話呢?”
“難道是覺得自己比宣帝還要擅長治理國家,處理各種事務嗎?”
大抵人都有盲目自大之處,就像總有父母明知自家孩子是個天才,但每當早熟聰慧的孩子提出某些請求和期望時,卻喜歡以“大人的經驗”、“你一個小子能懂什麼”來拒絕對方,全然忘記了在外人面前,自己對孩子做出的,“人中龍鳳,天地之才”的評價。
所以,後知後覺的孔光,寧願再迎來一位“王霸道雜之”,而不是“獨尊儒術”的君主,來使得天下好轉,減輕黎民的痛苦。
“可大漢江山,還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嗎?”
元帝子嗣單薄,
成帝和當今天子,也都為自己斷絕了後路,
像這種連儲君都要從宗室諸侯中挑選的情況,還能讓大漢走到多遠的地方呢?
孔光悲傷的哭泣起來,即便弟子在旁安慰,也沒能停止。
直到他自己哭累了,神志有所恢復,才擦乾淨橫流的老淚,跟王莽說起了另外的事情。
“我等會就要離開了。”
“不要責怪你的妻子,夫妻之間應當互相敬愛。”
之所以這樣說,
是因為孔光到來時,王氏並沒有出面與之相見。
王莽對此十分生氣,揚言要懲罰這無禮於長輩的婦人。
但孔光心裡知道原因——
一年前,
王莽次子王獲,因為打死了一個奴僕,從而被王莽親手鞭打至死。
“僕人的命也是命!”
“我不會因此偏袒犯下錯誤的人!”
這讓他的名聲再一次得到他人的稱讚,覺得王莽的德行已經高尚的超脫了凡俗。
而王氏也因此日哭夜哭,將自己的眼睛哭瞎,將自己的身體哭壞。
如今的王氏,除了長子王宇之外,不願再見其他人,只學著自己婆婆的樣子,一心對著泥塑的佛像唸經祈禱。
孔光不覺得,自己能夠特殊到,能使得這位目睹了丈夫傷害孩子的母親再度燃起對生活的熱情,做出親切招待的反應來。
“既然老師這樣說,我當然會尊從。”王莽恭敬的回道。
過後不久,
孔光再次啟程。
王莽同樣來送別他。
他的長子王宇唯唯諾諾的跟在父親身邊,似乎想對孔光說些什麼。
但他忍住了。
只等著跟隨父親返回家中,又偷偷溜出來,騎著快馬追上孔光的隊伍。
他跪在孔光面前,對他哭訴道,“我的父親不是好人。”
“他心裡對我們兄弟,還有我的母親,並沒有喜愛。”
“懇求您出面,幫我的父母和離吧!”
“不然的話,我母親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
孔光震驚於他的話語,不知道人人稱讚的王莽,為什麼會被兒子如此指責。
“我不清楚弟子私帷中的事。”
“你能否為我解釋一二?”
奈何王宇並不是一個很聰慧的人,
他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就連這次追來求孔光,也是鼓足了勇氣的。
如今見到了人,說了段話,勇氣不復,便磕磕絆絆的,不知道該怎麼將內心的苦悶抒發出來。
最後,他只悶著頭向孔光叩首,請求他救一救自己的母親。
沒等到愣神的孔光有所回應,
王宇又悶聲悶氣的爬回馬背,回到了家裡。
孔光看著他離開,也跟著沉默了一會。
“要不要返回新都?”
他的老僕人這樣問他,“對方看上去頗為懇切。”
可惜孔光說,“君子不指責別人的家事。”
“而且我只聽了他一人的話,對王家的情況並沒有很瞭解,哪能直接去做呢?”
左右他已經罷官,有足夠的時間去同弟子交流,瞭解其中內情。
不急於這一時。
“先回家鄉再說吧。”
孔光轉身便登上車架,將內心對王莽生出的疑惑放在腦後,繼續為國事憂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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