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二年,
已經繼承了父親爵位的孔光即將離開長安。
他是被皇帝下令貶斥的——
就在其父孔霸因為不滿權宦干政,從而返回故鄉曲阜,一心講學一年後,便年邁去世了。
孔光在其病逝之前,推辭了官職,回到故鄉侍奉父親終老。
而蒼老的孔霸當時,蜷縮在柔軟的床榻上面,消瘦的身體被厚重的被子緊緊裹著,臉色枯黃暗淡,看上去十分無力。
但他還是對跪趴在一旁哭泣的兒子說:“我很擔心你。”
孔光不解的抬起頭,含著淚水的眼睛看向自己生機渺渺的父親。
孔霸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訴說著對兒子的憂慮:“你是個只知道讀書的人,沒有為官做宰的能力,被人哄騙兩句,就會傻乎乎的跟在對方的身後行走。”
“現在國家看上去十分太平昌盛,可私底下卻有著無數的暗流……馬上就要迎來多事之秋了!”
他發出了兩聲痰音濃厚的咳嗽,急得孔光膝行上前,替父親撫摸起胸膛。
他仍舊不甚明瞭父親話語中的深意,但他向來是個孝順的兒子。
所以他應著孔霸的話。
“我的才能不夠卓著,實在是非常抱歉!”
孔霸瞪著近乎失明的眼睛,霧濛濛的看向兒子的臉龐,然後嘆了口氣。
“早知道就將你帶回曲阜,不讓你留在長安了。”
他艱難的回憶起來,又說道,“或者約束好你的交友,讓你多同知曉事理的君子往來,而不是跟長安城中的王孫貴胄輕佻的四處遊蕩。”
孔光想起當年送別何博時,後者對自己的囑託,又聽見父親在彌留之際,還如此擔憂自己的未來,便悲泣的更加厲害了。
他握住父親的手,不斷的表達歉意,說著“我讓大家失望了”的話。
但孔霸卻將眼睛瞪的更大了。
他忽然激動起來:“你這樣說,我又何以自處呢!”
皇帝親近奸佞的時候,他沒有說話;權宦石顯逼死蕭望之的時候,他沒有說話;皇帝大力提拔王氏,任由其侵佔國家大權的時候,他還是沒有說話!孔霸唯一做的,
就是辭官回鄉,選擇逃避那個看上去光鮮亮麗,實則正在走向腐爛敗壞的朝堂。
但他還是把兒子留在了長安,讓他接受察舉,步入了廟堂。
因為孔霸自己膽怯退縮了,
他便忍不住將希望寄託到生性直白天真的子嗣上,希望他能做到自己未能做到的事情。
因為孔家受到國家的恩遇,不能不安排年輕子弟出任朝堂,以示回報;
又因為儒學如今,已在皇帝的偏袒下,成為了唯一的“正統思想”,作為孔子後裔的孔家,必須被擺到人前,成為招牌,對其文脈表達出毫無疑問的支援……
總而言之,孔霸對許多人和事,
心裡都有些許的瞭解和預見,
可他對於權利的不捨,對於名望的追求,對於國家的期待,乃至於對於那些高高在上,可以捧儒學為正統,也可以向當年拋棄黃老那樣,拋棄儒學的貴人的恐懼,
都讓他徘徊踟躕,直到生命的終結之時。
“你未來會怎麼樣呢?”
“大漢未來會怎麼樣呢?”
孔霸用最後的力氣,挪動著手指,觸碰著兒子掌心間的紋路。
孔光還沒有說什麼,他的父親就偏轉了腦袋,意識不清的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了。”
說完,
他就停止了呼吸,結束了自己明明享受了許多年富貴榮華,擁有天下追捧的名望,可又彷彿什麼都沒有做的一生。
孔光主持了父親的葬禮,並按照儒家的制度,在曲阜守了三年的孝期。
而孝期剛一結束,
皇帝的詔令便很快到來。
孔光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語,有推脫拒絕的想法。
可家族催促他應下,“先祖為了求官,輔佐聖君治理國家,有周遊列國的艱辛。”
“如今有這般優良的條件,有仁愛的聖天子在位,你為什麼止步不前呢?”
你孔光作為主脈可以清貧樂道,他們這些分支,卻還是需要依賴家族,才能瀟灑生活的!皇帝隨後在新的詔令中,也直白的告訴孔光:“我聽說擁有才能和智慧的賢人,不會吝嗇施展自己的才智,只會在暴君獨夫掌握權力的時候,逃入山野之間,顯示自己的氣節風骨。”
“現在國家沒有大問題,天地也沒有降下災禍,警示我這位天子的過失,你作為孔子的後裔,負有顯赫的名望,卻不願意來長安輔佐我,難道是對我有所不滿嗎?”
孔光哪裡會承認這樣的話語呢?他匍匐在地上,很快就接受了詔令,來到長安擔任尚書的職位,成為了皇帝親近的臣子。
又有許多貴人王孫來到他的府邸之中,拜訪他,慶賀他。
只是在故鄉待了三年,並時刻思索著父親遺言深意的孔光,這次顯得聰明瞭一些。
他觀察著這些人的神色,嘗試去探究他們言語間的深意,還偶爾去到民間,瞭解平民的生活。
然後,
孔光便為自己領悟到的東西,感到了十分的震驚。
他開始明悟當年友人的話語,知道了父親的憂慮,隨後在胸膛中生出想要焚燒那些汙穢,讓人間再次清明起來的火焰。
於是,
孔光向皇帝發表了許多諫言,揭露了一些貴人的陰暗事。
皇帝和朝堂對此都覺得震驚。
很快,
他就下令貶斥了孔光。
皇帝本不想這樣的。
畢竟他是真的喜歡儒學,認可仁義的道理,也欣賞孔光的直言敢諫。
可石顯和其他臣子對皇帝說:“孔光還是太年輕了,一時氣憤,便昏頭昏腦的說些胡話。”
“若天下出現了問題,上天怎麼會不警示呢?”
“若國家有了衰敗的跡象,那西域都護甘延壽和其副將陳湯,又哪來的力量,遠征遁去西域的郅支單于呢?”
“陳湯所說的,‘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又從何而來呢?”
今年春天的時候,西域都護府那邊,因為擔心郅支單于距離西域較近,又裹挾了許多當地的部族,正在壯大力量,會威脅漢朝在西域的統治,便制定起了針對他的遠征計劃。
等到秋天,收割了糧食,準備好了後勤,漢軍便帶著交南的人,還有其他小國派出的僕從軍,跨越了大半個西域,同郅支單于交戰。
戰爭延續到冬天,頭頂著茫茫大雪的漢軍,克服了一切阻礙,一路挺近到了郅支單于遷至西域後,為自己修建的第一座,並以自己名字為之命名的城池之下。
它位於後世“怛羅斯”的附近,距離後世那著名的,如今還沒有修建起來的“碎葉城”,並不遙遠。
雙方就在這裡展開了決戰。
而最後的結果,
則是郅支單于重傷後遭到漢軍斬首,並得匈奴人首級上千,釋放了眾多被匈奴人壓迫的奴隸。
漢軍的聲威一時之間,遠傳四方,比起當年宣帝將西域直接納入版圖,設立都護府時,還要令人咋舌。
當然,
多年前大漢冠軍侯霍將軍率軍遠征至此,同樣帶給了沿線許多蠻夷們震撼。
畢竟霍將軍的行動準則,是以戰養戰,以免後勤線拉的太長,影響軍隊的行動,增加朝廷的負擔。
如此一來,被他來回捅了兩遍的地方,下場便有些不好說了。
只是那一次,秦漢之間,到底沒有過強烈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