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計程車族千金,眼角眉梢帶著哀怨,婉轉唱道,玲瓏浮凸的身姿若柳旋舞,素色飄帶如雲紛飛。唱完,她略歇了歇,又唱了一曲《何滿子》,歌罷,續以詩人張祜評點此曲的《宮詞》。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聲調悽咽,令人動容。
蘭素亭幽幽道:“據說數十年前,武宗皇帝的孟才人就在武宗病榻前唱著這曲《何滿子》,悲慟而逝。她可能是擔心武宗改革大計將半,卻要中道崩殂,光王向來與牛黨交好,一旦上位,武宗的心血都要付之東流。”
朱溫也聽父親朱誠說過這段史事,說武宗皇帝是唯一可能讓大唐再次偉大起來的賢君,奈何命太短。後面宣宗皇帝上位,一反武宗之政,國勢又開始衰頹,至於今日。
對趙姬唱的曲子,朱溫略略點了點頭,表示讚許,而後往嘴裡傾了一樽薄酒。相比燒酒,還是黃酒喝得爽口些。
蘭素亭嘆氣一聲,拿出一塊橙黃色的晶瑩糖果,對趙姬道:“姊姊唱曲也累了,吃口糖潤下嗓子吧。”
趙姬眼中流露感激之色,道謝接過。
這是蘭素亭最愛吃的梨膏糖,據說是開國時的宰相魏徵為了治療老母的喘疾而發明的——這大抵只是賣糖的商家為了推銷而編的段子。
但這種含著淡淡藥味的糖果,確實很配蘭素亭的知書達理氣質。
朱溫說這種帶點透明的糖,明明像切開的蘆菔片。不愧是隻小兔子,喜歡吃蘆菔。
蘆菔容易儲存,是唐人極喜歡的蔬菜,往往與羊肉同煮。在關中口音裡,它被轉音成“蘿蔔”。
蘭素亭則辯解說蘆菔明明是白色的,梨膏糖卻是黃色的。
畢竟這片土地上,要再過兩百多年才會進來黃色的蘆菔。
趙姬閨名叫窈娘,一個大唐相當常見的名字。她今年十八歲,姿容尚及不上蘭素亭那張素雅耐看的臉兒,但身段好,歌舞也不差。
她出身的天水趙氏,是個歷史悠久幾乎不輸給太原王氏、隴西李氏的漢世舊家。但論起實力,放在大唐計程車族等級裡就有些不起眼了。
據說該氏的遠祖趙充國曾言,千年之後,吾趙氏將為諸氏之首。如今千年已過去,這個預言卻還沒有實現。
“芷臻。”朱溫目光悠悠投向蘭素亭:“我當時做那事,心裡相當痛快。那些士族門閥看著百姓人吃人,也不肯拿出一顆糧食來賑濟。收拾他們,瞧著那幫饑民感激的樣子,我簡直覺得自己在代天行罰。”
“事後一想,若你當時在場,一定會勸阻我。”
殺掉那些主事的人,天經地義。
但窈娘明明只比蘭素亭大一歲,幾乎還是個少女。要知道唐代風氣相對開放,高門女兒晚婚的甚多,許多女子都到二十歲或更晚才出閣。
“素亭早說過,株連不是什麼好事。”蘭素亭用秋水般的目光瞧著朱溫,嘆息道。
“可那些看起來無辜的人,也享受了長輩不義帶來的好處。”朱溫道:“況且幾千年來一直是這麼做的。”
蘭素亭認真地道:“是,本朝高祖皇帝就喜歡做這種事。譬如吳王杜伏威因為故友輔公祏叛亂,被高祖皇帝隱誅,子嗣沒入奚官,妻女籍為官妓。後來太宗皇帝發動玄武門之變推翻了高祖皇帝,才給杜伏威平反,釋放其家眷。可這種事莫非很仁義嗎?”
“仁義……”朱溫玩味著這兩個字:“我們喊著弔民伐罪的口號,其實也只是不滿這個世界,想讓自己過得好一些。然後若能讓百姓也過得好一些,那就更好了。”
朱溫所說的“我們”當然不包括蘭素亭,但是這才是華麗的包裝下血淋淋的真實。朱溫年少時也曾相信過所謂徹底的正義,後來發現,完全做不到。
“你今天唱得很好,我允許你離開。”朱溫對窈娘道。
窈娘露出憂傷神色,泫然欲泣:“奴家沒地方回去了。”
“天水趙氏不是還有很多房嗎?他們不會收留你?焰帥麾下的陳麗卿也丟了名節,不也被本家收留了?”朱溫問道,他知道陳麗卿所在的潁川陳氏浙東房被裘甫義軍屠滅後,就是由家族的潁川本家撫養大的。
“陳麗卿將軍幾歲就露出弓馬天賦,對本家而言值得下注。”窈娘哀怨道:“可奴家這樣一個除了跳舞唱曲,什麼都不會的女孩子,一旦失了名節,趙氏其餘各房眼裡,與敝屣也沒什麼差異。”
她所說的失去名節,並不是說貞操,而是她在草軍中做了營妓的經歷,就如同陳麗卿受辱於裘甫部變民,已不可能掩蓋。
“那姊姊打算怎麼辦?”蘭素亭關切地問道。
“還能怎麼辦?”窈娘嘆道:“我只能再攢幾年錢,然後自己贖了身,更姓易名,找個踏實的人嫁了,就這樣平凡到老……”
說著,她垂下頭,竟汍瀾嗚咽起來。
這種事對“踏實的人”看起來很不公平。但實際上,下層的平民百姓能娶到個妻子,已相當慶幸。能得到窈娘這樣長得好又有些嫁妝的,定會視若珍寶。
曾經不可一世的世家貴女,經過短短一個月,就已徹底認命。即使草軍戰敗,她落到官軍手裡,命運也只有繼續做營妓。天水趙氏其餘各房完全不會救她,倒是年少子弟可能願意照顧下這位關係極疏遠的堂姊妹生意。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朱溫一念之下,就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雖然我處決那些門閥中人,百姓一片叫好。但路上也有不少人為王盟主被殺叫好。若哪天我朱溫被朝廷抓住殺了,一定也有一群人上趕著叫好。”
“但都將你仍然願意相信人心中的善,不是嗎?”蘭素亭輕聲道。
“我只能相信。若我認為人心爛透了,意味著我這個人也爛透了。”朱溫應道。
與天闕上那幫人不同在於,朱溫只是覺得自己要聰明些,上進些,卻從未認為自己和百姓是兩種不同的生靈。
至於“弔民伐罪”之類的話,有時拿來安慰下自己,倒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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