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毀滅吧。許多人遭受不平時,會有這樣的想法。
如朱溫的老師黃巢,所遭遇的不公來自權力者。所以黃巢想將他們打得粉身碎骨,至少來個玉石俱焚。
袁昌和王郢,則是為了被欺凌的弱者而拔劍。
他們的共同點在於,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
朱溫童年所遭受的痛苦,卻是在自己還弱小的時候,遭遇了一群“弱者憤怒,抽刃向更弱者”的人。
昔日,當痛苦來襲時,朱溫感覺自己處於陰暗的隧道當中,看不到光,聽不到聲音,無窮無盡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他吞沒。他奮力向前爬,也找不到一個出口。
嘲笑他、辱罵他、詆譭他的聲音依舊響亮刺耳。他只是為了保護精神不崩潰,設法讓自己的感知也麻木起來。
那些人與少年時的朱溫一樣,生活在世界的最底層,卻肆無忌憚地向他宣洩著平庸之惡。
如果救贖未曾來臨,他恐怕將徹底對人性失去希望,仇恨世界,成為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人。
朱溫想起了醒香勸解他的話語。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吾輩。”
“對痛苦的敏感,是因為你的魂魄比別人更加纖淨。而一般人擾於塵世,感情變得麻木遲鈍,善意容易被掩藏,只剩下惡意流露。”
按照醒香的說法,有些人因生活困苦而“不及情”,有些人並不貧困,卻依然在名利場中變得冷酷殘忍,連妻子父母都可以放棄。
後者自然該死,前者可憐可恨,卻也不能說完全無辜。
醒香在月黑風高的夜晚,混進了朱溫的老家,割走了一個浮浪兒的首級,送到朱溫手上。
現場被佈置成了入室盜竊被覺,盜賊情急擊殺主人的模樣。這廝前不久賭博贏了一筆錢,被女飛賊盯上也不奇怪。
女飛賊當然不會砍下主人的首級,所以首級是下葬之後,再掘墓弄出來的。
這個人並非當初欺負朱溫最狠的,他被殺,也不會引發朱溫鄉人的懷疑。
“與其未來將仇恨發洩給無辜的人,不如適度用一點血,讓自己與世界和解。”
她背對明月,白衣不染血,手提首級,衣袂飄飄,靜靜向他走來。
醒香若只會和朱溫講大道理,朱溫並不容易聽進去。
但看到那顆熟悉的頭顱時,朱溫突然感到心底仇恨排遣大半。
他並沒有計劃過殺掉他們,因為欺凌過他的人實在太多。朱溫若將他們全部殺死,也別想在家鄉混下去了。
案發前後,醒香帶著幾個婢女,光明正大地在朱溫家鄉附近遊玩,見到她的人不少。誰又可能想到,宋州刺史家的女公子,會是殺人之後搶走幾吊錢的“女飛賊”?汙辱他人為盜賊者,死於“女飛賊”手裡,倒也不冤。
朱溫卻知道醒香看似尋常的佈置,花了多少心思,又冒了多大風險。
一旦事情走露,人人憧憬的宋州第一美人,將頃刻間身敗名裂,甚至牽連她素有清譽的刺史父親蒙羞。
對女孩子來說,名譽可能比性命更重要。
但她只是淡淡道:“咱們是江湖上認識的,江湖人為朋友兩肋插刀,不是天經地義?”
當朱溫想要回答些什麼的時候,醒香的身影突然如泡沫般消散。
眇眇忽忽之間,朱溫心頭浮現淡淡悵然,才意識到,自己又在夢中,重現了一遍過往。
身後卻陡覺驚人的柔軟,耳廓更是一陣溼潤滑膩,酥麻滋味傳入頭腦當中。
田珺正貼在朱溫背後,一邊晃動著前身划著圈,一邊用口條舔舐朱溫的耳朵,因為技巧生澀,朱溫能明顯感覺到小虎牙撞上耳部肌膚的觸感。
“小色女,大清早地又對夫君發浪?”
朱溫在田珺隆臀上輕輕拍了一記,笑道。
“好呀,人家好心報答你昨天的驚喜,你還嘲笑我!”田珺馬上給朱溫耳朵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為夫哪有說不好了?不要這麼暴躁行不行?”
朱溫嘆了口氣:“綽影教你的吧?”
田珺紅著臉,點了點頭。
朱溫心知,除了綽影也沒有別人。
綽影沒接待過男客,在白雲觀裡都是拿女孩子練習技巧。而尚讓那個倒黴蛋,恐怕無分享受如此豔福了。
朱溫只覺田珺這樣英爽過人的女孩子,嬌羞起來異常可愛,忍不住親吻如雨點落在田珺額頭、眼窩、鼻樑,最後又含住了口唇,一輪纏綿,女郎很快嬌喘吁吁,在男兒懷裡癱軟成一團泥。
因為少時經歷,朱溫雖然心眼子多,也喜歡蘭素亭的善良,田珺的純粹。她們這樣的女孩兒,能讓他找到些對人性的信心。
……
朱溫和田珺也沒多少空閒卿卿我我,因為草軍終於要離開閩地,揮師南下。
由閩地進入嶺南,地方更南,入夏更深,天氣也越來越熱了。
戰士們越來越不願意披甲,但即使不披甲,一天下來,全身一樣弄得黏黏糊糊,遍體汗臭,很不好受。
粵地溼熱更勝閩地,出了漳州進入潮州地界,就有人開始水土不服,上吐下瀉。不幾天,病死者就多達二十餘人。
嶺南東道百姓熱烈的歡迎情緒,倒是壓倒了氣候帶來的怨言。他們已經聽說了草軍在閩地誅殺勢豪之家的舉動,潮州、循州百姓自發起義,誅殺刺史,驅逐官軍,迎草軍進城。
周邊諸縣,望風歸降,只有博羅縣縣令拒絕投降,宣稱要和草軍死戰到底,不使草賊逾此西行一步。
博羅縣位於羅浮山腳下,是廣州門戶,想要攻克嶺南東道治所廣州,必取此地。
博羅縣令雖然口氣不小,但並非什麼守備嚴謹的人物。朱溫帶著百餘人,變裝易容,直接混進了城內。
他搖著個摺扇,一副書生裝扮,坐在博羅縣最大的酒樓裡。
霍存、朱珍和他坐在同一桌。至於田珺,這種事情,朱溫並不放心帶她來。
么師還沒端上菜,但紅漆果盤裡用井水鎮得清涼沁骨的荔枝,已足令人食指大動。
一個跑堂兒滿面堆笑:“這羅浮山焦核荔枝,可是南北朝就享譽天下的名種。昔年‘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運的就是此物!”
攀附名人,見怪不怪。嶺南之地,宣稱是楊貴妃所吃品種的荔枝,少說也有十多種。高州有種“白糖罌”,據說是高力士從自己家鄉獻給貴妃的,傳得更加像模像樣。
不過羅浮山荔枝確實不差,後世有個蘇學士就曾作詩——“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霍存第一回吃到這東西,如同牛嚼牡丹一般大快朵頤,很快身前就全是荔枝核。
朱溫則做出一副極愛乾淨模樣,吃個幾顆,就用巾帕擦掉手上汁水。一邊打量著樓內人物。
吃著吃著,朱溫就被身後那桌傳來的嚷嚷聲引去了注意。
“怎麼做事的你?!拿這麼燙的茶,你給誰喝?”
食客憤怒地大喝一聲,然後就是么師的連連道歉。
可惜那男人並不接受道歉,揚手打了么師一巴掌,嘴裡罵罵咧咧,把么師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接著說讓么師跪下來給他磕三個頭,這事就算完了。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男人是個高大胡人,一襲黑衣,頭頂大頭巾,衣裳上還鑲著用黃金打造的裝飾。
一百多年前,在怛羅斯將大唐打得慘敗的大食國,就是黑衣大食王朝,以人民喜穿黑衣著稱。
“嘖嘖。”霍存壓低聲音道:“區區一個大食人,怎麼這麼囂狂?我在中原,沒少見到這些胡人在市場上被賣來賣去……”
朱珍貼到霍存耳朵邊上:“因為這裡是嶺南。”
“嶺南怎麼了?”霍存道:“你是說這些胡人都是商人,有錢?可長安、洛陽,胡商也不少,沒聽說他們行事如此跋扈……”
哪怕經過安史之亂,唐人面對胡人,尤其西域胡人,仍然有種優越感。大多時候,胡人面對漢人是要謹慎行事的。
“士農工商,四民之中,商人為末。兩京是天子腳下,胡商再有錢也沒法亂來。可嶺南天高皇帝遠,嶺南東道節度使李迢又重用胡商,增強自個實力……”
霍存不由啞然,好一陣方道:“你是說,在嶺南這邊,胡人可以橫著走,咱們漢人反而成了二等人?”
“你若稍微讀過點書,就知道幾百年前,五胡亂華的時候,天下也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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