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是最後一個到場的,所以也是最後一個讀到檄文的。儘管這是他第一次閱讀檄文,但從頭看到尾,他的臉上也沒有露出過驚異的表情。張晚甚至有些得意,因為這篇檄文上的內容印證了他的預言與憂慮——李琿治下的朝鮮已經不被天朝信任了。
然而,在得意之餘,張晚也不禁感到惋惜,因為即便他的諫言被國王採納,這一切也還是無法避免。
“李參贊。”張晚小聲呼喚李廷龜,並將檄文遞還到他的面前。
李廷龜很沮喪,因為這道檄文字身就是一個鐵證,一個證明了那趟辯誣之行徹底失敗的鐵證。李廷龜是一個喜歡寫日記的人,因此他很清楚,時人及後人在提起這個事情的時候,一定會接一個“先是”,然後再在這個“先是”裡面將他的失敗細數一遍。
“唉”李廷龜機械地接過檄文,又機械地將之傳遞到上一個閱讀者,也就是李爾瞻的面前。
李爾瞻聞見了血腥氣。“褫奪其爵”在皇帝那裡是一個決定,在檄文上是四個字,但落實到朝鮮,就是權力格局的徹底改寫。誰上位?誰上吊?能回答這兩個問題的,只能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
“呼”李爾瞻撥出一口濁氣,嘴角微微抽動。他遞出檄文,視線隨著動作移動,他看見了柳希奮,看見了樸承宗,那是兩張截然不同的臉孔。
“列位大人想到應對之策了嗎!”金尚宮的聲音在檄文傳回到樸承宗手上的時候追了過來。
“.”眾人各有所思,一時間,誰都沒有接她的茬。唯一有動作的樸承宗也只是默默地收好檄文,再默默地俯下身去。
“樸領相!”金尚宮只好點名。
“在。”樸承宗還是如先前般平靜。
“請您趕緊說說應對之策吧!”金尚宮一臉急切。
“金尚宮,我還是覺得應該先派人把事情探個清楚搞個明白,再行商議得好。”樸承宗蜷在地上,沒有任何動作。“還是說,柳判書在進宮通報之前就已經核驗過這個事情的真偽了?”
“還沒來得及。”柳希奮抖了一下,向樸承宗投去一個幽怨的眼神。“但我覺得這個事情應該不會有假。”
“何以見得?”
“因為來報信的江華防禦使俞泓典是我的侄兒!”柳希奮已經有些激動了。“他說自己親眼見到了打著‘楊’字旗的明軍騎兵。”
“既然如此,想必柳判書應該是成竹在兄了吧?”樸承宗立刻接茬。
柳希奮的幽怨一下子變成了憤怒:“殿下是在問你話!”
柳希奮的憤怒讓樸承宗猛地意識到自己似乎過於平靜了。他趕忙調動渾身上下的肌肉使自己哆嗦起來,並用略帶顫音的聲調說道:“如果事情確實不假.那臣請殿下速遣使團,呈文周旋,辯誣洗冤,以明我國事大之誠。”說罷,樸承宗又將話頭拋了出去:“李參贊,你曾竭力周旋,全功而還,值此國家受疑蒙冤之際,你可要勇挑大樑,為殿下洗冤啊?”
“李參贊怎麼說!”金尚宮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過去了。李琿也抬起頭望向了李廷龜。
李廷龜挺直身子,望了樸承宗一眼。不過他的眼神裡既沒有幽怨,也沒有憤怒,只是有些淡淡的悲哀。“殿下若授臣專對之任,臣自當尋訪欽差,持節辯誣。但事到如今,想靠一紙呈文就辯誣洗冤已絕無可能。臣以為,為今之計,只有繳送賊書、捆送降將才有可能洗清冤枉。”
李廷龜說的全是違心話。在他看來,如今的局面已經糟糕到不可能挽回的地步了。就算國王清白如雪的,皇帝的欽差也一定會把國王叛國辦成鐵案,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更何況,李廷龜打心眼兒裡就不覺得國王是清白的。
“你,你是要我把姜弘立和金景瑞交給那個袁可立?”李琿猛地擲下檄文,惡狠狠地看著李廷龜。
李廷龜揚起腦袋,毫不畏懼地迎上李琿的視線。“唯有如此,方有一線生機。”
“生機?什麼生機.我看你就是備著要把我送上絕路!”李琿大喊大叫,猛然轉身,眼神狠戾地像是要拔劍。只可惜胡床周邊連把裝飾用的劍沒有。李琿周身邪火發洩不出去,就只能就近拿過一個靠枕,高高舉起。
“王上息怒!王上息怒!”金尚宮急衝上去,一手攔在李琿的胸前,一手壓住被他緊緊攥著的靠枕,像哄小孩一樣的說道:“李參贊沒有壞心思,沒有壞心思的!”
“呵”年近半百的一國之君竟有如此醜態,張晚實在忍不住暗笑了。
“啟奏殿下!”柳希奮突然高叫一聲,“臣有本陳奏!”
“柳國舅請講!”還是金尚宮搭腔接茬。
“前些日子,張參判不是說焚書斬使以安天心嗎!所以我以為。莫不如讓李判事先去義禁府把那兩個逆賊給殺了,然後再讓李參贊奉頭函尋訪欽差,呈書辯誣!”柳希奮一口氣帶了三個人出來,但他還沒完。緊接著,柳希奮又猛地轉身看向了跪在自己身邊的樸承宗,試圖尋找默契:“領相,您說是吧?”
樸承宗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在柳希奮殷切的目光中,樸承宗咬著牙齒挺直了身子:“啟奏殿下。此前參朝,臣諫言不殺姜、金二將是因為案情未明、事實不清,輕易論死與國法甚悖。此想此諫至今未曾稍改。更何況,皇上已然興師問罪,此時殺人,豈非此地無銀,作賊心虛?所以臣以為,還是依李參贊所奏,繳送賊書、捆送降將,任那袁欽差審訊問罪。如此,方能向皇上,向天下昭示我王無二無私,至誠事大之心!”
柳希奮愣住了,張晚愣住了,李廷龜也愣住了,他們或看,或望,或睨,不約而同但又表情各異地把目光投到了樸承宗的身上。在場上跪著的五個人,只有李爾瞻像只縮頭烏龜一樣仍舊伏在地上。
短暫的沉寂之後,一個靠枕伴著一聲狂吼飛了過來:“樸承宗,你這個吃裡爬外的混賬東西已經準備要背叛我了嗎!”
“臣惶恐!”樸承宗雖然已經鼓起勇氣豁出去了,但他冒險要說的話也就這些了。如今話已說完,他便直接縮了回去。“此臣誠心所諫,殿下若不採納,再另問他人便是。”
“呵呵呵呵!好好好!”李琿發瘋似的慘笑起來,“都看見了吧,都看見了吧?這就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樸承宗啊,樸承宗!你真是讓本王開了眼了。來人,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