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翼帶兵回京的原因,是他只收到了聖旨,而沒有收到皇帝的密諭,就是隻有皇帝和巡撫、總督、總兵之間的單線聯絡的密疏制,一些不方便公開講的話,可以在密疏裡講。
聖旨有可能是內閣寫的,但密諭一定是皇帝寫的,所以沒有見到密諭,凌雲翼反應有點過度了。
萬曆維新以來,凌雲翼一共回京兩次,他對京師的情況,其實瞭解不多,也不清楚皇帝、大將軍、元輔之間是不是維繫著一點微妙的平衡,而王崇古的死,打破了這種平衡。
凌雲翼這1500客兵,絕對不是京營十萬銳卒的對手,人數碾壓的同時,京營還是成體系作戰,若真的是京師有變,這1500人回京就跟送死沒什麼區別。
凌雲翼的打算,就是回京送死來了。
他的打算很簡單,如果張居正正在謀劃,還沒有行動,沒有篡位成功,這1500人回京,會給張居正造成極大的壓力。
就是張居正他篡位成功了,這1500人無法造成實質上的傷害,也會讓張居正這個人,生生世世捱罵。
1500人從漢城回到北衙,這一路上的動靜根本無法掩蓋,就像司馬昭無法掩蓋當街殺死了皇帝曹髦一樣,張居正若是真的篡位了,無論怎麼樣,一定會和司馬家一樣定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這麼做,也沒什麼具體的原因,凌雲翼覺得自己是大明人,要以一個大明人活著,也以一個大明人死去。
但回京後,凌雲翼才發現,自己真的是誤會了,張居正沒有篡位的條件,因為張居正本人處於皇帝的嚴密保護之中,這種絕對權威人物,被另一方嚴密保護,就徹底不具備篡位的可能了。
“凌次輔在朝鮮做事,堪稱雷厲風行,但大明畢竟不是朝鮮,有些時候,還是要稍微收斂一二。”朱翊鈞手裡拿著幾本彈劾凌雲翼的奏疏,這些個奏疏都是說凌雲翼太激進了。
不是誣告,事兒都是真的。
朱翊鈞這是和新任次輔,溝通在京工作方式,可以激進,但不可以極端,極端激進會授人以柄。
“方外蠻夷之地,自然需要雷霆手段,臣回到京師,自然不會如此行事。”凌雲翼就差拍著胸脯跟皇帝保證,不會極端了。
朱翊鈞和凌雲翼聊了很久朝鮮舊事。
朝鮮漢城有一批舊貴人,倭寇來的太快了,一大批文武兩班的舊貴、成均館學士、文武兩班貴人庶子組成的中人,沒有離開漢城,而倭國也要依靠這些舊貴人組建花郎協軍,倭國大名和文武兩班舊貴人一拍即合。
階級認同大於族群認同,在這一刻表現的淋漓盡致。
大明軍收復漢城後,這批舊貴人的處置就有了些分歧,李舜臣殺掉了逃難到平壤的舊貴,漢城這批舊貴,處置有些棘手。
凌雲翼到了漢城,不由分說,直接把他們給殺了,和倭寇一起堆肥了。
這件事過分在凌雲翼沒有進行任何甄別,是不是被脅迫、是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還是戰前已經被收買、還是虛與委蛇假意配合暗中支援反抗義軍,凌部堂不管,全殺。
一部分的文武兩班,畏懼於倭寇的暴力不得不和倭寇配合,但他們暗中支援反抗義軍,這部分在朝臣們看來,是可以爭取的物件。
但凌雲翼在漢城,他覺得,這些舊貴人,所謂的支援反抗義軍,根本就是在兩頭下注,無論誰贏了,他們都可以安然無恙,繼續做自己的肉食者。
若不是碰到了凌部堂,這些人的謀劃,就真的成功了。
“陛下,這人都死了,臣也不會死而復生之術。”凌雲翼承認自己有些激進,但是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當初他殺人的時候,根本就沒打算繼續進步,也不準備入閣。
萬曆維新之後,他跑了兩廣、山東、河南,在這三個地方做總督,能進步早就進步了,顯然嗜殺這個特徵,讓他很難更進一步了。
但還是那句話,個人奮鬥固然重要,但歷史程序也不可忽視。
朱翊鈞左右看了看,看葉向高停筆了,才說道:“不過蠻夷爾,朕倒是覺得凌次輔做得很好,否則餘毒未淨,貽害無窮。”
“陛下,臣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凌雲翼不住的點頭,他就是這個想法,餘毒未淨貽害無窮,就皇帝小時候提的那些問題,他這麼大歲數了,也沒有一個可靠的答案,他也沒那個本事找到答案。
解決不了問題,那解決製造問題的人,就奇怪的合理起來了。
凌雲翼還殺了一批人,花郎,花郎很好甄別,花郎都是大花臂,不論是否做過倭國的協從軍,但凡是大花臂都被抓了起來,送到了淨事房閹了,當了礦場苦力,和倭奴一起管理。
這種不分好壞的做法,招致了很多的議論。
一部分的花郎在朝鮮國破的時候,加入了義軍對抗倭寇,倭寇走了,凌雲翼把他們當倭寇同等對待,把他們當倭人整,爆發了一陣騷亂,被凌雲翼強勢鎮壓了。
“陛下,這件事,臣也有話說,朝鮮、倭國和大明不同,在朝鮮和倭國,花郎大多數都是幫會遊墮,或許他們抗倭了,但倭寇褪去之後,這些人立刻開始重操舊業了。”凌雲翼詳細解釋了他為何會這麼做。
身在大明,尤其是深居九重的陛下,其實很難理解朝鮮和倭國這些地方的幫會造成的危害。
大明的幫會多數都是勢要豪右養的打手,但朝鮮和倭國的黑惡幫會,並非如此,他們本身就是肉食者。
凌雲翼一開始也想團結這些花郎,畢竟都是窮民苦力出身,很多人做花郎都是迫不得已,有了正經營生,就可以安穩下來。
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因為正經營生賺錢少,不正經的營生賺得多。
讓凌雲翼選擇動手的直接原因,就是許多的花郎,成為了極樂教徒,並且積極參與傳播極樂教這個邪祟教派,因為倭寇屠掠,讓朝鮮人忐忑不安,極樂教的傳播速度,已經遠遠超出了朝鮮巡撫、布政司的控制能力。
這些花郎最開始的時候,就是給一些賭場、妓館做打手,然後以這些賭場、妓館為據點,不斷拉攏花郎和遊手好閒之徒,以極樂教為主要凝聚力,很快這條街就是他們的了。
只要佔領了一條街,他們就開始制定規則、排除異己、形成壟斷經營,最後開疆拓土,一條街、一個坊、一座城,最終連點成線,連線成面,變成難以根除的頑疾。
在凌雲翼動手的時候,極樂教已經開始在漢城獵嬰,這些極樂教徒不僅殺死自己的孩子,連別人的孩子也不放過,人心惶惶議論紛紛。
按照中國對付邪祟的經驗,就是要消滅極端的宗教,最根本的辦法就是消滅人們需要宗教的環境。
讓人們脫離那個不得不寄希望於神明的環境,是根治的辦法,這是已經反覆數次證明過的路徑。
但是朝鮮布政司根本做不到,人手不夠,人心向背,部分朝鮮人同情、包庇、窩藏、幫助這些極樂教徒,在一部分朝鮮人看來,這些極樂教徒在反抗大明朝廷,讓朝鮮復國。
朝鮮布政司初建,根本無法按照既定路徑消滅極樂教,只能清除極樂教的擁躉了。
凌雲翼判斷,如果再不出手干涉,恐怕大明王化朝鮮就成了鏡中花水中月,最終連倭國的礦產也會一併失去。
“朕不在朝鮮,既然凌次輔覺得有必要,那就是有必要。”朱翊鈞鄭重思慮了一番,還是認可了凌雲翼的做法。
人死不能復生,摘掉的鈴鐺也不能再給這些花郎裝上。
而且從朱翊鈞個人而言,他很支援凌雲翼的這種做法。
“朝鮮在打仗,不能以常理論之,而且現在不動手,日後再動手的話,恐怕,要死更多的人。”朱翊鈞解釋了自己的路理由。
大明軍沒搞出屠城來,已經是大明軍紀嚴明瞭。
如果讓曾省吾去,曾省吾怕是要拿出當初平定都掌蠻的辦法了,倭國在朝鮮殺的血流成河,這些朝鮮人不去指責倭人,反過來抗拒、指責大明。
就因為大明是君子,就該被罵?而且任由極樂教這麼發展下去,大明再動手,那就不是凌雲翼這種溫和手段了,而是大軍開進。
凌雲翼的做法,反而是以最小的代價解決了問題。
甄別?怎麼甄別?大明在朝鮮根本沒有那麼多人手,也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去甄別,根本做不到的事兒。
凌雲翼做得不對,但沒錯,就像當初海文忠海瑞對張進、張誠二人無詔抽分泰西大帆船一樣,不對,但沒錯。
“朕發現,倭國和朝鮮,似乎都解決不了這個邪祟的問題,極樂教在倭國如日中天,在朝鮮也有氾濫成災的趨勢,凌次輔從朝鮮回朝,覺得為何如此呢?”朱翊鈞問了自己一個關切的問題。
按理說,倭國和朝鮮都是儒文化,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文化,中原就可以三武滅佛,但倭國和朝鮮都對宗教束手無策。
廟裡的和尚在大明青燈古佛,在倭國搞出了僧兵,而且極樂教的泛濫,朝鮮和倭國,都束手無策。
凌雲翼思索了很久,才開口說道:“臣最初覺得是君子之惡,治人者君子也,那君子作惡,自然是惡貫滿盈,但臣在朝鮮日久,發現錯謬也,不是君子之惡,而是朝鮮和倭國,都沒有完成國朝構建。”
最開始,凌部堂以為朝鮮的種種亂象,最大的問題是朝鮮王室,但消滅王室後,問題還在;後來他以為最大的敵人是文武兩班和他們的庶子中人,但李舜臣和凌雲翼消滅這些後,問題還在;
後來他以為是花郎這些遊墮之民,等到解決後,問題還在。
至此,凌雲翼發現了朝鮮的根本問題,就是沒有完成國朝構建,不得不依靠一個宗主國,來調節國內的矛盾。
通俗來講,這些蕞爾小邦必須要找個爹,讓爹來指導他們做事。
在爹懶得管的時候,懶得管的地方,可不就是亂象叢生?“朝鮮在四梁八柱上,只有文化從中原學來的算是穩健,其餘皆缺;而八柱,更是一言難盡,沒有完成國朝構建,所以才會百事難成。”凌雲翼鄭重的說道。
“如此。”朱翊鈞恍然大悟,原來是國朝構建!
這是萬文恭萬士和的理論,萬士和認為國朝構建為四梁八柱,對四梁八柱都提出了最基本的要求。(782章)。
四梁為軍事上擁有基本的軍事框架、經濟上擺脫了自然經濟進入小農經濟、政治上得到了普遍擁戴、文化上擁有使用文字的能力,並且在歷史、律法、貿易政令上使用。
這四梁是門檻,八柱是從四梁的基礎上進行延伸,八柱為衛軍和客兵;種植和稅賦;首府和地方;詩歌和道德。八柱式完成國朝構建的表示,比如軍事上的衛軍和客兵,既要有負責防禦,戰鬥力不強,主要職責是治安的衛軍,也要有負責進攻,主要職能是征伐,平定叛亂的客兵精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