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936章 殺生為護生,斬業亦斬人

在絕大多數的朝臣眼裡,大明的天一直是天大光,並無陰雲,主少國疑的兇險,似乎在秩序的作用下,被徹底化解,皇帝在鐵三角的保護下茁壯成長,並且成為了有擔當的社稷之主,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皇帝的成長曆程,符合士大夫們對君聖臣賢的最終幻想。

幻想是幻想,現實是現實,這一路的兇險,朱翊鈞一清二楚,在皇帝的視角里,王崇古、王謙都是從龍功臣。

大明上一次主少國疑,是朱祁鎮十歲登基,是大明江山整體秩序的徹底改變。

只有當事人、親歷者,才清楚的知道當初的兇險。

所以,當初的親歷者張居正,王崇古的最大政敵,在王崇古走後,選擇了保護王崇古的身後名,他不僅沒有帶著張黨落井下石,甚至準備停靈西山煤局,搞一波大的。

如果張居正真的帶著張黨對王崇古落井下石,大明國朝就會陷入皇帝和元輔撕裂的境地,王崇古的靈柩會在家裡停很久很久。

至於皇帝和元輔撕裂、鬥爭,誰會獲勝?沒人知道,但大明一定會輸。

不是當事人、親歷者的沈鯉,還是覺得王崇古被皇帝如此尊重,王崇古他不配,朱翊鈞沒有怪罪沈鯉的意思,沈鯉對一些情況,知道的並不是那麼的清楚。

可是這個李世達就決計不能寬宥了。

刑部右侍郎李世達,陝西涇陽人,嘉靖三十一年舉人,三十五年進士,在很小的時候,李世達就已經有立場了,所有人都在傳揚李世達天生穎異,少能讀,日誦千言。

這種少年天才,在十二歲時候就成了秀才,而且被提學使設立為高等。

嘉靖二十五年,時任陝西按察副使的楊守謙聽說了李世達的才名,禮邀至西安就學;石州太守,也就是知州胡有則,見到了李世達,和李世達成為了忘年交。

從成長經歷來看,李世達甚至比張居正這個天才少年還要天才,畢竟很小的時候,張居正還在田埂之間抓螞蚱,而李世達已經成為了日誦千言的神童。

不是李世達真的那麼天才,只是李世達的家境好,他這個神童是人造奇蹟罷了,楊守謙的禮邀、胡有則的忘年交,都是造勢。

十九歲舉人,二十三歲進士,李世達踏入了官場後,這種造勢,就沒停過,無論他在哪裡做官,臨行前都會獲得萬民傘,聲名遠播。

李世達就是這樣一路順風順水的來到了大明權力中心,成為了可以參加文華殿廷議的廷臣。

王崇古對李世達很好,李世達幾次犯錯,都是王崇古庇護,才不斷的一路過關斬將,幾乎沒有任何阻礙的向上爬。

出身不好、沒有名師的進士們做官,是三伏天過火焰山,連個遮陰的地方都沒有,李世達的仕途,可以說是煙花三月下揚州,鮮花錦簇。

萬曆十八年正月十八日,李世達鋃鐺入獄,本來李世達以為自己會和前幾次一樣逢凶化吉,但是他忘了,王崇古死了,朝中已經沒有人庇佑他了。

人一死,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遑論保護別人。

二十三日,凌雲翼出現在了北鎮撫司衙門之前,師爺對鎮撫司緹騎出示了官身火牌後,凌雲翼龍行虎步的走入了鎮撫司衙門,他這次是來提審李世達的。

“這位次輔,殺性比前任次輔要重的多。”一個緹騎對著另外一個緹騎小聲的嘀咕著,這緹騎看得出凌雲翼的殺性,從眼神上看出來的。

從戰場屍體裡滾出來的軍兵,他們會把殺人當成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對於人命並不看重,人命在戰場上,一天就幾千條,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可不像在大明腹地,出個人命官司,能熱鬧好久。

凌雲翼的眼神,根本掩飾不住這種對生命的不尊重,或者說殺氣,尤其是聽到倭寇訊息的時候。

“小聲小聲,凌次輔在朝鮮,下均田令,朝鮮田主不從,凌次輔只給了七天時間,不交田契者斬,殺的漢江水都紅了幾日!”

“我的老天爺啊,真的假的?這朝鮮田主就沒造反不成?”

“造反了,被平定了,凌部堂親自帶兵去的,來年那地界收的糧食都多了三成,有一夥在押倭奴譁變,大約有一千一百人,被凌部堂下令給全殺了,全都堆了肥!”

“那看起來,凌次輔對朝鮮人還是極好的,沒把不從的逆賊堆肥,你看,這些倭奴就被堆肥了。”

“你這麼一說,好像是這麼回事,凌次輔還是有些寬仁之心,但是,不多。”

“殺生為護生,斬業亦斬人,朝鮮人都說凌次輔是忿怒相明王,以殺伐渡慈悲的菩薩,這些個田主不殺,怎麼迎大明王化?”

“凌次輔的恩情還不完?”

“休得胡言亂語!你找死莫要帶上我!”

……

緹騎們的討論,沒有影響凌雲翼走入鎮撫司衙門審案,他的身量頗為魁偉,肩背挺闊,多年的烽火狼煙,在他眉弓下,刻了兩道深壑,眼窩似鷹隼深陷,眸光銳利如刀,掃視間帶著殺伐決斷的冷冽。

“凌次輔,案犯帶到了。”一個緹騎押送李世達來到了審訊室內。

“李世達,別人都叫你李明珠,你幼時真的得太祖高皇帝授夢,有明珠一枚?”凌雲翼看著桌子上一顆明珠,有些好奇的問道。

這是李世達的寶物,一顆明珠,也是他的綽號由來。

傳聞李世達六歲的時候,做夢夢到了朱元璋,朱元璋給了李世達一顆珠子,讓他‘善自珍之,異日當為國寶也’,這個傳奇故事裡,最有意思的是:真的有這麼顆看著就十分昂貴的珠子。

這顆珠子鵪鶉蛋大小,表面十分光滑,看起來晶瑩透亮,重四兩二錢七分,是一顆沒有多少雜質的金剛石。

“我高祖父花了一萬兩千兩銀子,從西域商人手裡買的,最初的時候,沒這麼光滑,把玩的時間久了,才變得如此圓潤了。”李世達看了眼那顆珠子,也沒有過多的掙扎,選擇了老實交代。

這顆珠子有人開價到一百二十萬銀,李世達都沒賣。

李世達猶豫了下問道:“凌次輔,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李世達從來沒想過,這一次,自己真的栽了,因為之前他的師爺、親朋總是給他活動一番,他就出去了,只不過這次有點不太謹慎,被抓到了,沒被抓到,付出的代價小一點,被抓到了付出的代價多一點。

凌雲翼略微有些驚訝的看了眼李世達,有些不敢置信,還有些釋然。

凌雲翼頗為感慨的說道:“萬曆元年,元輔給陛下講筵,陛下問了元輔一個問題,那時候陛下還小。”

“陛下問,如果打人一拳三文錢,十拳五十文,打死人一兩銀子,甚至一兩銀子都不用,打死人都無人懲罰,有人替他善後遮掩,作惡卻不自知,那這個人,還會把人當人看嗎?”

“顯然不會,在這個人眼裡,人還不如家裡的物件值錢,打壞了物件還要被訓斥,慢慢的這個人就會把所有人當物件。”

“人都是物件了,那還提什麼矜肆驕縱,富而好學呢?”

“當是時,元輔不能答,至今日,元輔仍不能答。”

凌雲翼這些年,把萬曆起居注翻看了幾遍,皇帝提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時至今日,仍然沒有答案。

窮生奸詐,富長良心這件事,大抵是個騙局,人的道德和教育強相關,家世只是給人提供道德基礎,而不是因果關係。

凌雲翼也思考過講筵聖問裡的問題,他也沒有答案,他能給的答案就一個字,殺。

凌雲翼現在見到了這樣的人。

李世達從小到大,闖了這麼多禍,都有人給他善後,讓他免於懲罰,很小的時候是李世達的爺爺,後來是他的父親,再後來是王崇古。

凌雲翼搖頭說道:“你這次恐怕難了,王崇古已經走了,這次,恐怕沒人保你了,我很難理解,你為什麼要彈劾王次輔呢?”

“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罷了!”李世達的情緒極其激動,他的手在空中揮舞了兩下,用力的說道:“憑什麼他要把晉黨、工黨都交給王家屏!王家屏算什麼東西,一個泥腿子出身!”

王家屏會種地,他是山西大同山陰縣人,祖上也闊過,但到了王家屏父親這一代,家道早就中衰了,王家屏一直到嘉靖四十三年還在種地,那年他考中舉人,才不再耕種。

王家屏也是朝中少數幾個,能在種地這件事上和皇帝聊幾句的大臣了。

隆慶元年末,王家屏得了葛守禮管家葛三的資助,入京趕考,第二甲第二名考中了進士。

大明的讀書人一般分為了兩種,一種是王家屏這種,早些年窮得叮噹響,徐成楚的大瘤子,申時行的改姓,王家屏的務農,人生逆襲;

要麼是李世達這種,天生異象、神童,如同開掛一樣的人生,郡守青睞,名儒看重。

“哎。”凌雲翼嘆了口氣,他其實和李世達的經歷更像,但走著走著,他凌雲翼就成了忿怒相明王。

李世達的父親跟著王崇古發了大財,到草原行商,茶磚賣到瓦剌和林,票號做到了大江南北,倒騰私鹽,李家賺的銀子,有半數都給了王崇古。

政以賄成,李世達的家產,在李世達父親這一代,快速膨脹了數倍!李世達為了討好王崇古,打算把小妹嫁給王崇古做妾,王崇古不肯續絃,沒有答應。

仔細看王崇古的一生,他大多數時間,不是不光彩,是惡貫滿盈。

他也沒有對皇帝遮掩這種不光彩,臨終,還把自己在草原放印子錢的欠條,都交給了陛下處置,皇帝真的要清算他,不用處心積慮的蒐集罪證,他自己把罪證給了皇帝。

可以說,臨死前,王崇古把一切都給了皇帝去決斷,賭皇帝有良心,真的會履行諾言。

草原窮的叮噹響,吃飯都沒有鍋的地方,兩百多萬銀的欠條,鬼都不知道,這些欠條背後,到底有多少條人命。

“王崇古給了你最好的安排,沒那個金剛鑽,攬不了那個瓷器活,匠人下山後,王家屏現在在西山煤局組織生產,你有這個膽子嗎?”凌雲翼搖了搖頭,不是他看不起李世達,李世達這雙一輩子沒幹過活兒的手,就不是那塊料兒。

王家屏在匠人下山的第二天,就去了西山煤局,安撫匠人,恢復生產,還把開了半截兒的匠人大會開完了,今年的開工銀順利的發下去了,正在組織匠人參加公審。

“我怎麼不行!”李世達嘴角抽動了下,仍在嘴硬。

“就你?連奏疏都讓師爺代筆,你還管西山煤局?”凌雲翼嗤笑了一聲,他就是在嘲弄李世達的懶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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