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當然想過,讓江南富裕地方,對口支援陝甘綏等偏遠地區,來緩解地區發展不平衡的矛盾,不僅僅是教育層面。
陝甘綏的窮困和江南的富裕,已經不止一次被放在一起對比。
讓大明再次偉大,包括了窮民苦力,這是朱翊鈞一直以來的最大堅持。
在陝甘綏還在餓死人,在旱災中苦苦掙扎的時候,松江府的丁亥學制,都有完成的希望。
但這種地區之上的殺富濟貧,作為深居九重之上的大明皇帝,他不能提出來,因為他不在地方,哪怕是去南巡也是走馬觀花,他不能完全瞭解到地方的具體情況。
他不知道松江府地方是否真的富裕到,有餘力去對口支援的地步。
貿然上馬政令,是好大喜功,絕非一個冷靜的決策者應該做的決策,這既是對江南的不負責,也是對陝甘綏的不負責。
松江知府王謙提出這個設想,代表松江府已經有了餘力,不僅僅是對浙江、南衙施加影響,也可以對陝甘綏進行支援。
王謙完全陳述了自己的理念,完全照搬了改土歸流的政策。
大明舉人科舉無望,無法更進一步考取進士,而且求官困難,但若是願意前往雲貴川黔就任流官,期滿,皇帝會按照考成授予恩科進士。
雖然這種恩科進士出身,不如三甲進士,但也是進士的一種了。
王謙坐直了身子,面色嚴肅的說道:“臣以為,願意前往陝甘綏支邊的學正,給舉人身份,是合理的,他們願意前往支邊,證明了他們心懷天下,能夠在陝甘綏堅持下來,代表了他們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毅力,這等弘毅士人,正是天下所欠缺的。”
“如果在陝甘綏支邊期滿五年,考評上上,除了給舉人身份外,額外再給京師大學堂進修資格,如此這般,陛下有賢良可用。”
王謙這番話,飽含對舊文化貴族的憤怒,他在皇帝面前,毫不掩飾自己在打擊報復,他要給這些舊文化貴人的棺材上,釘滿釘子,徹底打破舊文化貴族對權力獲取路徑的壟斷。
父親被南衙逆黨打為了投獻第一人,文化貴族們恨老王家恨之入骨。
甚至在父親死後,還要被這些逆黨給如此針對,在整個風波中,王謙對皇帝有些疑惑,不知道皇帝為何沒有出手,但對這些舊文化貴族,就只有仇恨了。
王謙看來,這不僅僅是在平衡地區之間文化發展的不平衡,更是在遴選人才,弘毅士人的人才,讓皇帝有人可用。
舊文化貴族之所以貴,是因為他們壟斷了權力獲取路徑,科舉。
科舉從來都是一種相對公平,而不是絕對公平,科舉是存在階級性的,從來不是誰都可以參加的,科舉也是極其昂貴的。
在選秀才的院試中,就會把大多數人攔在門外,因為你想考秀才,光是入場,都需要秀才進行保舉,沒有秀才保舉,你入不了場。
十年寒窗苦讀,首先就是脫產,需要全家供養的同時,筆墨紙硯的昂貴,連中人之家都很難負擔。
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場賭上人生命運的豪賭,百無一用是書生,如果沒有考中功名,手無縛雞之力,只會之乎者也的讀書人,連自己都無法養活。
並非每個人都是熊廷弼那樣的文武全才,也不是申時行那種對舉人生活一無所知,直接中狀元的文曲星下凡。
大明三年一科,進士只有四百人,舉人不過千餘人,大多數的讀書人,讀書讀到最後,都是一事無成。
脫不下心裡的長衫,覺得自己讀書識字明理,就該有所作為;
更脫不下身上的長衫,身無長技,既不知道如何種地,也不知如何做工。
改土歸流,讓一些人有了搏一搏的機會,而現在對口支邊,就成了另外一個搏一搏的機會。
“你把你的想法寫成一本奏疏,而後呈上來,朕和內閣仔細研究,這事不能急,畢竟松江府沒有完成丁亥學制,慢慢來。”朱翊鈞沒有趕鴨子上架,立刻就要制定出政策來,而是要等瓜熟蒂落。
科舉制很好,但科舉制的所有制度設計,都是在圍繞一件事在進行:那就是維持階級固化的同時,不誕生足以影響朝局的門閥、地方豪強,這就是科舉制的全部意義。
科舉的昂貴,科舉的門檻,註定這是一場窮民苦力無法參加的權力瓜分盛宴,但沒人能夠完全壟斷科舉,因為名額固定且非常有限,所以不會出現世家政治。
更直接了當的講:不會有足以威脅皇權的豪強誕生。
大明的勢要豪右相比較東漢到唐末的世家而言,對政治的影響能力,可謂是天壤之別。
朱翊鈞在科舉上做了無數的文章,擴大進士數量、恩科進士、加入算學、諸子百家,這些全都是在科舉制度上修修補補,科舉的根本目的從未改變。
只有丁亥學制的普及教育,才是徹頭徹尾改變權力獲取路徑的方式。
“而且丁亥學制,本身也不是完美的,還需要在實踐中,修修補補,朕德涼力弱,做不到真正的絕對公平,朕只能最大限度的保證相對公平。”朱翊鈞還是需要對丁亥學制打補丁的。
建立一套以十八座大學堂為主體的人才遴選機制,就是丁亥學制的使命。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王謙不知道五年後會如何,說不定五年後,他就被皇帝給斬了,但他知道,他敲響了舊文化貴族的喪鐘。
“臣告退。”王謙把自己想說的說完了,準備前往西山陵園為父親守孝二十七日。
朱翊鈞看著王謙的背影,笑了笑,開始處理今日的奏疏,他每天要處理四百封的奏疏,但其實裡面真正需要皇帝處置的大事,也就十幾件,內閣首輔的浮票,司禮監的披紅,能夠處理95%的庶務。
朱翊鈞覺得,雖然還是磨坊裡的驢,但真的不是特別累,但只有歷經嘉靖、隆慶、萬曆三朝的大璫馮保清楚,陛下這政治天賦,有多麼的可怕。
十幾件需要皇帝親自處置的大事,證明每一件都是極其複雜,而且需要反覆思量,權衡利弊,一兩件就有夠頭疼的了,每天十幾件,陛下能夠穩定處置,顯然是一種可怕的天賦。
馮保每天伺候御前,要準備一本厚重的備忘錄,防止自己忘記,隨著年紀增加,他現在幹一半,都得讓張宏頂替一下自己,他害怕自己豬腦過載,跟不上陛下的節奏。
“熊廷弼在石見銀山跟毛利輝元發生了衝突,毛利輝元意圖奪回石見銀山,趁夜突襲,被熊廷弼擊敗,下章熊廷弼,告訴他,他是去倭國當爹的,所有俘虜一概不留,殺。”
“嚴詞斥責桃山幕府,必須懲罰毛利輝元的逆舉,大明墩臺遠侯再深入營堡外十里巡防,倭人不得襲擊大明斥候,否則視為邊釁,大明會進行武力報復。”朱翊鈞批閱了一本奏疏。
熊廷弼的傳奇還在繼續,他僅僅帶著三百人,在遭遇戰的情況下,擊退了兩千四百倭寇,殺死倭寇三百人,俘虜四百三十人,四十名武士俘虜被押送入京,證明武功。
大明方面,軍兵犧牲了三人,傷七人,這三人還是因為衝的太猛了,陷入了敵陣之中。
熊廷弼是原教旨儒生,很能辯的同時,還很能打。
他的儒學,不是朱程理學,朱程理學這種去雄化儒學、異化儒學,孔夫子復活,是要清理門戶的。
熊廷弼對儒學的理解非常奇特。
比如夫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傳統儒學解讀為:君子的舉止行為,如果不莊重,就沒有威信。
但熊廷弼認為,君子如果沒有足夠的力量、沒有足夠的道德、沒有足夠的手腕就無法獲得足夠的尊重,就沒有威信。
比如夫子講:子不語怪力亂神;傳統儒學解讀為:夫子從不談論怪異、勇力、叛亂和鬼神,對於鬼神要敬而遠之。
但熊廷弼認為,怪力亂神之說,擾亂人心,敗壞道德,是禮崩樂壞的根源,是罪孽的發端,是異端就應該消滅,只要消滅了邪祟,就沒人說怪力亂神了。
熊廷弼覺得自己理解是對的,因為他覺得孔子能帶著三千學生周遊列國,絕非純粹靠著辯論才能完成,而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要樣樣精熟才是儒生。
這六藝,怎麼看都是要求儒生,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治國、箭無虛發能消滅敵人,駕馭戰車馳騁沙場,還要在敵人的屍體上高聲伉歌,祭奠英魂和戰功。
熊廷弼這種想法,不是張居正教的,張居正是個傳統儒生,他教的道理都是傳統解讀,可是張居正的言傳身教,他的行為,卻告訴熊廷弼,傳統解讀是騙人的。
比如這個君子不重則不威,不下重手就不威嚴,張居正無論對誰,下手都很重很重,所以獲得了足夠的尊重。
仁,就是把人一分為二的力量;義,就是把敵人的頭打進胸腔。
這就是熊廷弼的仁義之道,充斥著一種暴力的美感。
“對安南的討債行動,開始了嗎?”朱翊鈞詢問了另外一件事。
王崇古的臨終亡語,他告訴大明打贏俺答汗的手段並不光彩,一方面搗巢趕馬,另外一方面放高利貸,讓恩情債生生世世還不完,徹底瓦解了草原的合力、共識,奠定了大明對綏遠王化的基礎。
朱翊鈞就不要臉多了。
朱翊鈞直接讓兩廣總督劉繼文從民間把安南方向的壞賬,集中低價收購一波,而後發函到安南四大家,責令他們限期半年內還清這些壞賬,否則天兵必至。
劉繼文不是空口白牙的威脅,他收買這些壞賬,就是找個由頭,安南人居然敢欠債不還!因為廣西總兵戚繼美帶兵隨時都可以從鎮南關南下,而新組建的南洋水師,也需要一個磨刀石磨刀,松江水師是在琉球,用倭寇的命磨刀,而南洋水師,打算用安南賊人磨刀。
如果安南方面在半年內沒能湊齊壞賬,那就是出師有名。
“開始了。”馮保低聲說道:“閣老們,都沒什麼意見。”
這其實也是回應,之前安南進攻寮國,大明部分言官,對大明的懲戒力度非常不滿。
大明軍陳兵鎮南關居然撤了,簡直是豈有此理!
離大明這麼近的撮爾小邦,居然敢忤逆聖意,敢對大明不敬!
君子不重則不威,不下重手,無法獲得尊重,就沒有威嚴,在安南進犯寮國這個事上,這個邏輯如此的嚴密,以至於一部分的儒生,覺得這樣解讀才是對的。
大臣們在這件事上,真的不太敢胡亂表態,且不說這是皇帝要做的,反對會引發皇帝的不滿,就是這些狗皮膏藥一樣的言官,一頂‘裡通番賊’的大帽子扣下來,誰戴的住?王崇古的亡語有兩個,一個是恩情債,一個是反腐。
這兩個都是王崇古給皇帝陛下的術,不能光喊反腐,得讓這些言官們知道,該怎麼反,從哪個角度切入,反腐成功後,獲得怎樣的恩賞,是不是可以進步。
整體而言,兩件事,進展都比較順利。王謙的奏疏很快進入了內閣,但引起了張居正的強烈反對,這種反對,十分的堅決,十分的直接,哪怕王謙說了,等到松江府丁亥學制功成,再進行實施,最少三五年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