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作為奉國公,大明武勳第一人,自從萬曆元年被封為遷安伯後,就開始和文官保持足夠遠的距離。
在他被封伯後,張居正讓遊守禮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去請戚繼光,就是讓戚繼光和過去文官門下的身份做切割。
戚繼光把全楚會館的腰牌還給了遊守禮後,就再沒自己一人去過全楚會館。
在主少國疑的時候,戚繼光和張居正這對文武沒有篡位,那之後就再沒可能。
戚繼光和太子現在的接觸,非常良性,萬一皇帝有什麼意外,大將軍和元輔就是大明帝國最好的輔國大臣。
而皇帝有可能會發生一些沒人想看到的意外,比如疾病、比如刺王殺駕、比如落水、比如怠惰。
朱翊鈞回到通和宮開始處置今日的奏疏,他先是翻動了一下奏疏上的浮票,有些疑惑的問道:“朕給熊大記了功,言官上奏反駁了沒?”
“沒有,陛下,熊廷弼在密疏裡提到了他為什麼要殺俘,但在奏疏裡、捷報全都沒有提及。”
“這科道言官知道為什麼要殺這些畜生,自然就沒人再纏著不放了。”馮保解釋了下其中的原因。
言官也不是倭人出身,阻止熊廷弼記功,主要是為了殺俘不祥,是為了勸君上仁恕之道,而不是為倭人說話。
在文華殿上,戚繼光突然提前離開,這場風波,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當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後,言官們立刻選擇了閉嘴。
不是識時務,要是熊廷弼早點說明原因,言官不會阻攔給熊廷弼記功,殺一群畜生和殺俘是有區別的。
大明言官經過了十八年的整頓和不斷的人才遴選,已經有了非常明顯的變化。
食人的畜生不是人,殺也就殺了。
熊廷弼和石見銀山的文官之所以語焉不詳,沒有說的那麼清楚明白,也是不想勾起大明痛苦的回憶,這很容易導致情緒上激化,引起群情激奮。
熊廷弼不想給朝廷帶來麻煩,在不合適的時間,發動一場不太合適的滅倭戰爭。
朱翊鈞處置著各項奏疏,山東、江左、江右、廣東、湖廣,所有規劃馳道已經全部開工,朝廷的白銀已經開始灑向各地,朱翊鈞覺得這次馳道的修建,非常不順暢,遠不如之前京師五龍馳道、綏遠馳道、隴開馳道修建順暢。
很快,朱翊鈞處理了數本奏疏後,就找到了問題的癥結:工黨目前沒有權威人物居中協調各方利益,導致了哪怕是朝廷給銀子,馳道修建也是諸事不順。
“宋神宗發動了三十五萬大軍,五路伐夏,西夏已經陷入絕境,因為爭功,五路分歧不斷,彼此拆臺,甚至派兵阻攔彼此的前進,最後缺少統一指揮,最後弄了個虎頭蛇尾,草草收場。”朱翊鈞看著桌上的奏疏,面色凝重。
沒有了王屠戶,朱翊鈞要吃一段時間帶毛豬了。
宋神宗五路伐夏,是北宋國勢巔峰時候的遠征,留下了許多的歷史教訓,明明足夠強,甚至可以平推的戰爭,打成了一個笑話。
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事實,五路伐夏的五路將軍,全都是平級,因為重文輕武的原因,才這麼做,就是為了彼此制衡。
這麼幹,別說打仗了,光吵架都吵不完。
在之前王崇古身後事的風波中,有一部分人總覺得:不是王崇古,也可以是別人,這官廠,離了王崇古,還不轉了嗎?!情況比預計的還要糟糕一些,皇帝沒了王崇古這個肱股之臣,就是花銀子,這馳道修起來,也是磕磕絆絆。
馮保看著面前的奏疏,低聲說道:“陛下,李世達的反水,他帶著人,對王家屏、文成公的攻訐,影響非常的惡劣,本來文成公走後,工黨就必然會陷入一段混亂的時間。”
“李世達這麼一鬧,分歧更加嚴重,甚至有人人自危的趨勢。”
朱翊鈞的手在桌上不停的敲動著,思考了良久,朱翊鈞坐直了身子對著馮保說道:“下章刑部,給李世達辦個加急,其餘案犯秋後問斬,從速。”
“臣遵旨。”馮保俯首領命,他贊同陛下的做法。
工黨現在的混亂,有極大原因是人人自危,沒人知道自己會不會被李世達案所影響,所牽連,而從速從快對李世達進行斬首,代表著到此為止,不會過分瓜蔓連坐,有利於工黨的快速穩定。
“宣凌次輔、周良寅和王家屏來。”朱翊鈞又下了一道命令,工黨這三巨頭,不能自己掐起來。
王家屏沒有在王崇古死後立刻就搶位置,他在等,等工黨和晉黨完全切割。
工黨身上的晉黨底色實在是太濃郁了,王崇古走了,王家屏要等著切割完成,才會走馬上任。
凌雲翼年紀很大了,他是回京救火的,王家屏等得起,王家屏又不是李世達那樣的蠢貨。
朱翊鈞和三個臣工開了個小會,時間不長,不到半個時辰,就把事情確定了下來。
三人之中,凌雲翼最適合做那個權威人物,快刀斬亂麻,快速穩定局面,梳理、協調各方關係。
凌雲翼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溝通湖廣和廣東地方官員溝通,讓京廣馳道動起來,在修建的過程中,聽取各方的訴求,解決各方利益衝突。
周良寅的主要任務管理北方這些營建的官廠,而王家屏的主要任務是安撫正在失去權力的晉黨舊人。
失去了王崇古的庇佑後,舊人哭,新人上,歷來如此。
在這段時間,王家屏要協調人事關係,更加明確的講,他負責狗鬥。
朝廷做事的邏輯和民坊不同,朝廷做事的邏輯是先搞定人,再去做事;而民坊、公司、企業這些集體,是先做事,自然就把人搞定了。
之所以會有前後差別,是因為朝廷更加臃腫,更加複雜,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無數的個人利益和訴求、無數的群體利益和訴求,千絲萬縷盤根交錯,讓人理不清、捋不順、剪不斷,稍有動作,就會觸及到一大群人的利益。
憑什麼讓個人或者集體,為了‘更加偉大的利益’放棄自身利益?而且每個人、每個群體的立場不同,哪些利益,是更加偉大的利益,各自的看法完全不同。
在朝中做事,但凡是先做事,最終的結果往往是做著做著,自己就從多數派變成了少數派,最後被打倒,被清算,被扣一堆的屎盆子。
而且不搞定人,就想做事,很難很難,有些人他做事的本事不大,但壞事的本事可一點都不小。
比如武清伯李偉、李文全、李文貴,他們折騰寶鈔,沒折騰多少銀子,險些把寶鈔的信譽擊穿。
所以朝廷做事,是一定要先搞定人,在搞定人的過程中,找到最普遍的共識為切入點,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
張居正在開啟新政考成法之前,也是先把楊博搞定,逼著楊博同意了考成法後,才開始推行。
當民坊的規模足夠龐大,牽扯到的利益相關方足夠多,個人、群體的利益和訴求,多到錯綜複雜不好梳理時,這種臃腫和臃腫帶來的種種問題,也會在民坊身上快速爆發出來。
朝廷的官廠有人貪,民坊就沒人貪了?
朝中確定了座次後,下面人才方便站隊,工黨有些風波,但問題並不嚴重,仔細梳理,這次的風波會慢慢平息。
朱翊鈞等到三位重臣離開後,才繼續處置奏疏,他看著面前這本奏疏,猶豫了下,最終還是硃批准許了。
自從王國光致仕後,戶部一直只有張學顏一個人挑大樑,本來少司徒這個位置,是留給侯於趙的,等侯於趙忙完了浙江還田就回京做少司徒,可是侯於趙自己不回來。
從去年冬天起,關於少司徒誰來做,朝中就廷推了數次,最終確定了四川巡撫何起鳴。
何起鳴是嘉靖三十八年進士,四十年從知縣開始做起,剿過匪、辦過學、治過黃河,在隆慶二年何起鳴成為了順天府丞,這個位置很關鍵,但這一年,何起鳴上疏彈劾高拱‘京察大計’名為京察,實則排除異己。
倒高派沒鬥贏,何起鳴只能致仕歸鄉。
萬曆元年,他被起復去了貴州,萬曆五年又去了湖廣,萬曆十年去了山東,萬曆十五年去了四川,這十幾年時間,何起鳴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清丈、計畝均糧、釐清賦稅。
自萬曆十五年起,他在四川搞營莊,搞得風生水起。
這是一個很有才能的循吏,而且沒有非常明顯的黨派,如果有的話,也不至於在地方兜兜轉轉十八年了。
“那就讓何起鳴做少司徒吧。”朱翊鈞硃批了這次的人事調動,侯於趙有的等了。
朝廷的坑就這麼多,你不進步,其他人就會進步,再等,不知何時。
奏疏不過夜是朱翊鈞對自己的要求,奏疏處置完之後,朱翊鈞伸了個懶腰,才懶散的靠在椅背上,看起了各色雜報,《逍遙逸聞》的南洋遊記,又一次更新了。
這次,南洋遊記沒有講道理,而是講故事。
種植園是個等級森嚴的封閉小社會。
最底層的是各種奴僕、力役,這些力役一天要幹七個時辰的活兒,天不亮就開始,沒有勞動報酬,只有勉強吃飽的口糧,農閒的時候甚至只有土豆燉豆子,動輒被打罵。
懶惰鞭,偷盜主人斷手。
管理這些奴僕的是把頭,管這些把頭的是大把頭,能做到把頭、大把頭,基本就能見到莊園主了。
力役裡面有一種很特殊的力役,地位高於普通奴僕,和把頭相當,那就是馬倌,這些馬倌管畜生,這種植園裡,牛馬驢騾的待遇,可比奴僕要強得多。
把頭、大把頭、馬倌,通常都用漢人,實在缺人缺的厲害,才會用夷人,用夷人,對莊園主不安全。
呂宋棉蘭老島有個種植園主叫崔世友,此人是福建人,在老家時候也是窮苦出身,這出了海,十幾年時間終於和同鄉一起在棉蘭老島立足,有了一萬畝地的種植園。
這一朝得勢不饒人,崔世友平素裡對下人極其狠厲。
崔世友的一匹好馬病死了,崔世友怒不可遏,打死了馬倌,馬倌的兒子接替了這位置,釘馬掌的時候,故意少釘了釘子,崔世友乘車出行,馬失前蹄,車翻了,崔世友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