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友的兒子報了官,因為馬倌的兒子,早就跑了,不依靠朝廷的力量,根本找不到人。而呂宋總督府只是受理了案子,沒有下海捕通文,因為馬倌和他的兒子都是漢人。
呂宋總督府用的是大明律,大明律只管漢人,崔世友打殺馬倌,按照大明律要抵命,而馬倌兒子選擇了仇殺,如果他還在種植園,那衙門肯定要辦,但人跑了,衙門就直接不管了。
這事兒還有後續,這馬倌的兒子後來成了海寇,在萬曆十五年,馬倌的兒子帶著三百海寇,連續攻破了七個種植園,大火燒了足足六天,還是下雨,大火才熄滅。
馬倌的兒子最終被呂宋水師給剿滅了。
但,自萬曆十五年後,再沒有莊園主,苛責漢人的事情發生了。
“全是輸家。”朱翊鈞看完了這個故事,林輔成沒講道理,但最終的結果是多輸。
總督府損失七個種植園的賦稅,崔世友死了還被人滅了門,而馬倌死了,馬倌的兒子做了海寇,也被總督府給剿滅了。
一個很有趣的案子,因為按照鬥爭卷的解釋,這個案子客觀的反映了秩序誕生的全過程。
普天之下,寰宇之內,任何的秩序都是從鬥爭中誕生,而非道德。
一個集體,從一家一戶,到一個工坊,一個產業,一個朝代,想要長期穩定的持續下去,它就必須要能有效的,將自己集體內各個階級之間衝突,控制在不至於毀滅彼此的範圍內。
要想實現這種控制,就必須把所有利益關係納入一定的‘秩序’之內。
所以,秩序本身,是彼此鬥爭和彼此妥協的產物,而非之前人們以為的道德。
崔世友、馬倌、馬倌兒子的反擊、七個種植園的滅門慘案,表面上看是由一匹馬病死了引起的鬥爭,到最終莊園主們不再苛責漢人的秩序。
儒家崇尚道德誕生秩序,比如赫赫有名的天人合一就是典型的道德誕生秩序,但從中國漫長的歷史來看,道德從來不能誕生出秩序。
馮保早就看完了這篇雜報,低聲問道:“陛下,臣愚鈍,那種植園裡的倭奴、夷奴、番奴、遊女這些也被苛責,而且朘剝更加狠厲,為何沒有在鬥爭和妥協中,誕生新的秩序呢?”
陛下的第三卷寫的很好,非常好的解釋了大明種種現象,但陛下的鬥爭卷,似乎也不是完全普世。
崔世友殺死馬倌,算是暴怒失手,但崔世友殺死的奴僕,不要太多。
馬倌的兒子會反抗,可是這些奴僕,為什麼沒有大規模的反抗、顛覆種植園經濟的暴動呢?
“有鬥爭才有妥協,這些力役奴僕,連自己都不拿自己當人看,只想著彼此拆臺,出賣別人獲得利益和地位,唯自強,有新生,他們都不肯自救,指望神仙下凡嗎?”朱翊鈞解釋了這個現象。
殷正茂和殷宗信都是《優勝劣汰論》的擁躉,他們認為漢人就是比夷人要高貴一等,而他們的所見所聞,又不斷的補足了這種優勝劣汰的證據,從南洋的種種事項來看,這些夷人沒有血性。
沒有武器,沒有體力,種植園裡的奴隸是無法反抗的,在一個絕對自由的世界裡,看不見的大手作用下,社會的總體秩序和規則,會向著榨乾這些奴隸最後一絲力氣去發展。
農忙的時候兩頓飯,農閒的時候一頓飯,土豆燉豆子。
活著已經是傾盡全力了,再加上海島環境的封閉,奴隸想要反抗,很難很難。
按矛盾說而言,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但這條鐵律,在種植園精巧的制度設計下,完全失效了。
“陛下,臣倒是覺得,可能是因為宗教和阿片。”馮保提出了另外兩個十分具體的、客觀存在的,阻礙反抗共識誕生的工具。
宗教給了人虛妄希望,去追求那遙不可彼岸,阿片腐蝕人的身體和意志,給了短暫的虛妄極樂。
“你講的很有道理。”朱翊鈞聞言,十分確信的點了點頭,肯定了馮保的想法。
絕對自由的世界,是個悲慘世界,至少在萬曆年間,這句話因為生產力不足,是成立的。
萬曆十八年四月,京師迎來了春天,皇帝有了他第六個皇子,皇后在十八年四月初二生下了六皇子,但百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因為宮裡沒有發下大吉盒。
這代表著,很有可能有意外發生,這非常危險,百官生怕自己一抬頭,腦袋上面有個死字。
從皇長子朱常治開始,無論宮裡有皇子還是公主,都會發大吉盒,告訴朝臣們孩子叫什麼名字,也讓大家沾沾喜氣。
這次已經有了明確訊息,皇后生子,卻沒有大吉盒發放,很容易讓人無端聯想,張居正幾次想問,都沒敢問。
但很快,百官們就鬆了口氣,因為四月七日宮裡透露出了訊息,周德妃生下了七皇子,朝臣們猜測,要一起發,大吉盒裡有兩枚銀幣,兩次合到一次,符合皇帝一貫尚節儉的性格。
能省就省。
可是很快,百官們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並且變得忐忑不安了起來,張居正實在是忍無可忍,去了通和宮面聖,詢問皇帝陛下,為何還不發大吉盒?!
張居正離開通和宮的時候,是非常輕鬆的,顯然沒有什麼意外發生,但張居正沒有解釋具體緣由。
終於,在四月十五日,宮裡有傳來了訊息,冉淑妃生下了個公主。
至此,皇帝陛下終於發了百事大吉盒。
八分盒,裝著不同的乾果,正中間放著兩枚銀幣,三次並一次,每一盒立省四枚銀幣!對於節儉這件事,朝臣們也見怪不怪了,只要宮裡不出事就行。
五皇子名叫朱常河,六皇子叫朱常洪,六公主叫朱軒嬋,兩位皇子、一位公主,都是母子平安,確實有意外,朱常河稍微有點黃疸,但很快就痊癒了。
負責接生的是解刳院女官吳漣,這位年近五旬的大醫官,不僅僅是負責接生,也負責所有皇子的飲食起居,這些年,孩子們都健康茁壯的成長了起來。
“陛下新納的妃子莊妃千歲,算算日子,也快臨產了,南巡好啊,還是得南巡!”凌雲翼到全楚會館拜訪張居正,說正事之前,還是先說了喜事。
這個四月喜事連連,去年被陛下納進宮門的顧眉生,五月份就到了臨產期,一次南巡四個子嗣!平日裡,陛下忙於國事,子嗣不算少,但絕對算不上興旺,只有南巡的時候,陛下才有空閒時間。
“下次南巡在萬曆二十二年。”張居正也沒有隱瞞凌雲翼的意思,皇帝南巡會形成一個長期制度,而不是臨時起意,沒事也要南巡,這是開海之後的必然。
黃浦江行宮修的那麼富麗堂皇,就是為了迎接聖駕。
“元輔,我這次來,是因為京廣馳道而來,湖廣地面需要緊密配合,我只是有些擔心,我自己去信,說服不了他們。”凌雲翼說明了這次來全楚會館的意圖。
他需要張居正幫助協調湖廣地方的關係,湖廣是張居正的老家,楚黨的老巢。
“好說,正好,這次修馳道,需要抽調大量的力役,把這個營田法一併在湖廣推行好了。”張居正答應了,也提出了條件。
湖廣地方不是抗拒修馳道,而是大量力役抽調後,誰來種田就成了問題,營田法,就成了解題的辦法。
“這個好說。”凌雲翼立刻答應了下來,有利益衝突,就會有鬥爭,有鬥爭就會有彼此妥協,最終達到一個多方利益都能接受的結果。
營田法,是還田法的折中,是農業集中生產,修馳道的力役不種田,還吃糧食,不搞集中生產,根本提供不了充足的農業剩餘,完成馳道修建。
“最近浙江、南衙、松江府有些地方,希望朝廷准許他們興修大學堂,不知道元輔以為該如何處置?”凌雲翼說起了關於丁亥學制的爭論。
民辦大學堂,這個提議,其實從皇家理工學堂開始落成後,就已經有人這麼提議,但是朝廷的風向始終不夠清晰。
“我倒是認可他們的想法,江西二百多所書院,比如白鹿洞書院就是如此,但問題是,這些書院,有點太貴了,這些個學子,幾乎人人欠債。”張居正眉頭緊蹙的說道。
江西白鹿洞書院設定了極高的門檻,在京師大學堂讀四年書,要一百二十銀,有朝廷補貼的無息六十銀借貸,再加上官給膏火錢,中人之家完全可以負擔。
可是白鹿洞書院一年就要六十銀,四年要二百四十銀,而且沒有無息借款,也沒有膏火錢,甚至還要在書院附近購買學舍居住,否則沒辦法附籍。
這種經營式的書院,引起了很多的問題,在江西讀書就是比別的地方貴,以至於江西一些縉紳,都開始流徙去了浙江、廣東等地方。
在張居正看來,經營式書院的出現,是在人為的製造階級壁壘,他想過以整飭學政的名義,對江西二百多家書院進行取締,但最終沒有行動,他決定再看看,民辦教育能不能成為官辦教育的重要補充。
“如果任由這些書院這麼野蠻生長下去,恐怕不是什麼好事,朝廷若是出手晚了,恐怕江西的問題會非常嚴重。”凌雲翼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朝廷要管管這些民間書院,最起碼,不能這麼昂貴。
張居正有些疑惑的問道:“凌次輔以為,朝廷有必要介入其中?”
“朝鮮就是前車之鑑。”凌雲翼解釋了他為什麼覺得要管管,再不管,江西的發展會陷入停滯,甚至倒退。
因為凌雲翼在朝鮮見過,文武兩班搞出了成均館,不是為了讓人有地方讀書,而是為了完全壟斷教育。
窮民苦力用諺文,肉食者用漢文,藥典、律法、條規全都是用漢文書寫,完全的階級壁壘形成後,出現了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在凌雲翼看來,一切刻意製造階級壁壘的行為,都應該予以打擊。
張居正思索了片刻點頭說道:“你講的有道理,但怎麼管,管到什麼地步,又是個難題。”
凌雲翼拿出一本奏疏,遞給了張居正說道:“我有點想法,朝廷要管,首先是這丁亥學制一定要推行。”
“一面推行丁亥學制,一面對這些書院極高的門檻進行限制。”
“比如取消購買學舍附籍,嚴格限制學債的利息,最起碼要低於年息四厘(4%),而不是現在普遍的年息三分(30%),這利滾利,出了書院要還一輩子,是萬萬不能被允許的。”
凌雲翼拿出了一本奏疏,是他對丁亥學制的一些補充。
民間書院,賺錢可以,但不能唯利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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