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廷遠遠低估了遼東農業的潛力,萬曆維新之前,遼東漢人不過二百萬餘,完全沒有資格作為布政司,所以只能做依附於山東的遼東都司。
隨著萬曆二年開始的遼東屯耕,闖關東成為了一次人口大遷徙,自萬曆二年到萬曆十八年末,流徙到遼東的漢人超過了四百萬丁口。
而今年,撫順關內的糧食產量,正式超過了江西,成為了大明糧食的主要產區之一。
萬曆九年魚鱗冊訂正,順天府的田畝為六萬八千七百二十頃一十三畝五分,687萬畝田,分為了上田、次田、下田,而順天府一畝地的產量大約為一石三斗六斛,順天府一年的糧食產量為934萬石。
如果以順天府的糧食產量為一單位,那麼江西的糧食產量為順天府的38倍,而遼陽農墾局的數量為39倍,湖廣是一百倍,河南為順天府的116倍,未拆分的南衙,是順天府的138倍。
陝甘寧綏四個地方加起來,也只有順天府的70倍,也就是要兩個陝甘寧綏加起來,才是一個未拆分前的南衙。
大明糧食產量排名,南衙第一,河南第二,湖廣第三,山東第四,山東糧食產量是順天府的近80倍。
“僅僅是撫順關內,就已經有山東的一半了嗎?”張居正驚訝無比的拿過了皇帝遞過來的奏疏,和戚繼光一起看了起來,遼東這糧食產量增長速度,有些嚇人了。
朱翊鈞揮了揮手說道:“墩臺遠侯遠赴黑龍江等地,地師繪測了遼東的堪輿圖,僅僅估算,把遼東的水泡子、塔頭排乾淨的話,糧食產量會一舉超過南衙。”
馮保推出了一個遼東堪輿圖,這份堪輿圖十分的精細,是墩臺遠侯和地師們十幾年如一日,用腳丈量出來的堪輿圖,山川,河流、山林、田土、黑土等等都標註的非常清晰,邊界完整。
遼陽、吉林、黑龍江流域,如果完全開墾,哪怕只有一年一熟,糧食產量也足夠超越南衙了。
當然完全開墾需要的時間,以百年計算。
“如果,天變持續加劇,那就繼續向遼東遷徙百姓,洪武永樂年間大遷徙,可以在萬曆年間再做一遍,這就需要戚帥的京營看護周全,防止生亂。”朱翊鈞說出了這次廷議的主要目的。
遼東巡撫顧養謙只奏聞了撫順關內的情況,因為撫順關外,漢民比較少、新墾生地多、產量不穩定等等原因,都讓統計數字失真,所以顧養謙沒有奏聞,撫順關內,王化兩百餘年,漢民多、熟地多、產量趨於穩定,才能統計。
遼陽一地的糧食產量達到了山東的一半,還有正在墾荒的吉林、還未開發的黑龍江,遼東能夠承載的人口數量,遠超朝廷的想象。
如果天變加劇,老天爺真的要亡了大明,那就把陝甘綏地方百姓遷徙一部分到遼寧,透過綏遠馳道和京吉馳道,就食於遼陽、吉林等地。
不多,能再遷徙兩三百萬人,陝甘綏的人口在自然環境的限制下不再增長,大明度過天變的可能性會增加許多許多。
“可惜,心心念念此事的王司徒,已經認不清人了。”朱翊鈞的語氣有些悲愴,關於應對天變,天大的好訊息傳來,最關切此事的前大司徒王國光,已經開始犯起了糊塗,這讓朱翊鈞感到了由衷的悲傷。
“陛下,臣待會兒代陛下,探望一下王司徒,告訴他這個好訊息。”張居正將遼東農墾局奏疏還給了陛下,面色凝重的說道。
“好,麻煩先生了。”朱翊鈞點頭說道。
朱翊鈞覺得自己是個喪門星,每次去探望重臣,重臣不幾日就會離世,弄得朱翊鈞心裡都打鼓,不太敢去探望重臣了。
他其實清楚的知道,不是他把人妨走了,而是他每次去探望,這些臣工多數都到了大漸,也就是終末期了。
張居正代為探望,算是皇帝的重視。
“那豈不是說,遼東能養百萬兵?”戚繼光眉頭緊蹙,看著奏疏上的糧食產量和堪輿圖上極其廣袤的遼東,面色變得愈發難看了起來。
糧食產量、人口、地理環境,都是戰場潛力的具體體現,顯然,朝廷對遼東產量極度低估,在過去朝廷眼裡,遼東問題不過癬疥之疾,不足為慮,小打小鬧,不上臺面。
但現在看來,遼東問題,根本不是癬疥之疾,而是心腹大患!因為在電光火石之間,戚繼光看到了,遼東這片廣袤的土地,將會成為天變這種局面下的龍興之地!
天變,是氣候劇烈變化之後,水旱不調,導致糧食歉收,代表著大明腹地的糧食產量大幅度降低,吃的變少,人口不變,必然滋生民亂,而民亂進一步加劇降低人口,最終導致了糧食、人口的惡性迴圈降低。
大明腹地的戰爭潛力在天變的影響下快速降低,而遼東受天變影響小,降雨充足的同時,能夠養更多的人口,此消彼長,時日一長,不用五十年,遼東就會變成天變這種特殊環境下的龍興之地。
這就是戚繼光看到的遼東。
“戚帥所言,正是朕所憂慮之事,水滴石穿,以山海關為支點,大明腹地和遼東這個蹺蹺板,大明腹地的戰爭潛力會緩慢下滑,再加上一些漢壯投效夷人,真的有可能變成大明心腹大患,這也是朕為何要將高淮父子焯水的緣故。”朱翊鈞說起了之前的案子。
高鐔和他的義子高淮,被馮保以一種極度殘忍的方式焯水殺死,並且移送了解刳院,讓其屍體為大明醫學做出了貢獻。
一旦夷人坐大,迭加天變,問題會更加嚴重。
遼東不能亂,遼東亂了,大明就亂了,尤其是遼東糧食產量還在以每年一成的恐怖增長速度快速增長。
“每年二十萬丁,遷徙陝甘綏地方百姓到遼東。”戚繼光看著堪輿圖上的內容,面色凝重的說道:“這是根本之策。”
漢人越多,漢人開墾的土地就越多,就能把更多的夷人種到田裡去,被種的夷人越多,遼東就越安定,遼寧則天下寧。
這就是大將軍在聽聞遼東農墾局產量後,得到的最終答案,遷民。
朱翊鈞讓馮保取來了遼東布政司辦法的墾荒照準,遞給了戚繼光說道:“朕遷民和太祖、成祖遷民是一樣的,給路費、給田契、給安家,之前遼東布政司衙門無法建立,承諾的給田無法兌現,不好大規模遷民,現在可以了。”
說過的話要算話,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不兌現,不等同於放屁?
雖然這份承諾在萬曆十九年才隨著布政司衙門設立徹底兌現,但大明人是這樣的,只要你皇帝說話算話,晚一點,大明人也可以接受,甚至高呼萬歲。
大明人更不怕什麼水泡子、塔頭之類的玩意兒,吃苦耐勞、勤奮才是大明人的根本底色,這些東西,可以克服,而且朝廷提供了足夠的器械、牲畜,幫助遼東墾荒。
農墾局下轄的官營農場,光是牛就有五十萬頭,驢、騾更是超過了一百萬頭,這些牲畜為墾荒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遼東已經初步具備了大明遷民的必要條件,甚至可以說,比當年太祖、成祖皇帝遷民的時候,條件更好。
戚繼光注意到皇帝拿來的這份照準上,有糧長的簽字畫押,代表著遼東布政司已經有了完善的行政,深入到了鄉野的糧長,這是編民齊戶的先決條件。
張居正、戚繼光又跟皇帝聊了許久,才離開了通和宮御書房,戚繼光要寫《萬曆遼東遷民疏》,張居正要寫《住坐工匠吏舉疏》,大將軍和元輔的奏疏,是影響大明基本格局的奏疏。
張居正在回到文淵閣之前,先去了王國光的家中,在跟大醫官交流之後,張居正見到了躺在躺椅上曬太陽的王國光。
王國光蜷縮在躺椅上,身形有些瘦弱,身上蓋著一個薄毯,他呆呆的望著院落裡如傘蓋一樣的粗壯朴樹,他有些忘記了,這朴樹是何時栽下。
他記得是嘉靖二十三年自己在中了進士後,栽種的金榜題名樹,但記憶變得模糊,好像本來就有。
不過無關緊要的小事,隨著逐漸老邁,王國光的記憶越來越混淆了起來,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疏庵,我是白圭。”張居正走了過去,坐在了王國光面前,低聲說道。
王國光聞言,轉過頭來,仔細打量了下張居正才說道:“白圭啊,你回來了?我就跟你說,不要上疏,不要上疏,看看是不是觸怒了聖上?三年了,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你怎麼如此老邁?”
王國光看清楚了張居正的模樣,有些驚訝,意氣風發的美男子,如何變成了兩鬢斑白的模樣。
張居正臉上仍然帶著笑意,大醫官說,王國光忘記了好多事兒,記憶停留在了嘉靖三十六年前後,張居正在嘉靖三十一年和王國光相識,那年,王國光回京任兵部車駕司主事。
算算時間,二人的友誼已經有了四十年之久。
“現在是萬曆十九年,已經四十年了,我當然老了。”張居正開始絮叨這些年發生了的所有事,嚴嵩、徐階、高拱,皇帝從道爺變成了君上等等,張居正也是想到什麼說什麼。
“哦哦,這樣,你看我,老是忘,人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王國光隨著張居正的講述,他記起來一些事兒,又忘掉了一些事兒。
“天變,對天變!”王國光忽然坐了起來,面色焦慮的說道:“天變如何?”
他雖然糊塗了,但天變兩個字,總是時不時的出現,弄得他分外焦慮,他清楚的記得什麼是天變,大明正在經受著怎樣的考驗,甚至清楚的記得大明應對天變做出的種種政策。
“今天我來,就是跟你說天變的事兒,遼東最起碼可以再遷徙五百萬丁口,足夠應對天變了。”張居正把遼東田土數、糧食產量等等,都告訴了王國光。
“遼東撫順關內一地,居然有山東一半的糧食,而整個遼東,算上吉林、黑龍江等地,開墾出來,居然等同於一個南衙,好好好,極好,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王國光聽聞之後,精神頭立刻好了許多,坐了起來,和張居正聊了足足半個時辰。
“你貴為元輔,日理萬機,我就不留你了,我一把老骨頭,沒什麼好看的,去忙吧。”王國光倒是想多聊會兒,但他知道張居正很忙,沒有耽誤張居正的時間。
幾個大醫官感到十分驚奇,連連感慨生命的神奇,因為張居正離開後,王國光居然變得不再那麼糊塗,有了許多的心氣兒,還看起了雜報。
人活一口氣,顯然天變的困境變得不那麼艱難,讓王國光那口氣,又增加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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