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監察體系,都察院的御史,其實有著非常鮮明的上管下特色。
京師之內,看起來是七品監察御史的言官小吏,彈劾元氣大臣,典型的就是譚綸朝日壇咳嗽,被言官群起而攻之,但當時的禮部尚書陸樹聲也咳嗽,卻無人彈劾。
這完全表明,在萬曆維新之前,都察院御史早就在長期的朝堂爭鬥中,變成了大臣之間相互鬥爭的武器,這些言官小吏背後站著的是元氣大臣。
張黨和晉黨決戰中,現在的應天巡撫王希元,還有曹大埜、劉芬庸等人,也都是張居正的武器。
看似是言官小吏,其實是元氣大臣互相爭鬥,所以仍然是上管下。
而在京師之外,巡撫都掛著京堂的副都御史、六部侍郎、尚書在地方履職,京官高兩級,自永樂年間初創巡撫制度,到萬曆年間,一百七十多年的發展,巡撫已經成為了實際上的一方之長,總管手下的布政使、按察使、指揮使等。
而地方巡按,管不到三司衙門,巡按主要監察的是府州縣等官吏。
被朝廷直接管轄、監察的省級官員及以上,就是朝廷直管官吏,被地方御史監察的則是地方省管官吏。
這裡面的差距很大,就像一條鴻溝一樣,只有跨過這條鴻溝,被朝廷直管,在官場上,才能算是真正的朝廷命官。
朱翊鈞、張居正計窮,要面對的問題,就是這個上管下的問題。
京師是個很特殊的地方,這裡面生活了太多的達官顯貴,以至於順天府無論做什麼都束手束腳,而且衙門裡都是這些達官顯貴的家丁奴僕。
張居正說他解決不了,朱翊鈞想要讓京營直接接管,被大將軍戚繼光否定,這太危險了,政治中心的劇烈波動,會造成一股恐怖的政治風暴席捲大明全境。
戚繼光靈光一閃,提出了讓京師四個官廠的匠人,充任衙役和六房書吏,來解決這個問題。
戚繼光越想越有可能,猛的站了起來,而後思索良久,才說道:“陛下,官廠的住坐工匠,絕不是窮民苦力。”
在階級的劃分上,大明常常把匠人劃分到窮民苦力之上,但是根據新計程車農工商的劃分,住坐工匠應該劃分到農,也就是有生產資料的這一階級,因為很多住坐工匠現在都有了身股,他們是官廠的主人之一。
京師四大官廠,西山煤局、永升毛呢廠、永定毛呢廠和永平機械廠,四大廠的住坐工匠高達10萬餘眾,這些匠人,是以官廠為中心的龐大集體。
戚繼光面色嚴肅的說道:“陛下,雖然大明士林對階級論非常牴觸,認為矛盾說,治國完全足夠,但是面對複雜問題的時候,還是要把階級論拿出來用,要取代一個階級,是要用另外的一個階級代替。”
“如果從階級論切入,臣發現,順天府衙門的六房、衙役,其實都是士紳階級培養出來的打手、家丁。”
“要取代士紳階級在京師的特殊地位,不是京營銳卒,而是匠人。”
戚繼光說完之後,立刻清晰了起來。
京營是跟皇權完全繫結在一起的,皇權因為京營的壯大而愈發強橫,但同樣,京營對皇權有著致命的威脅,這是一個對立且統一的矛盾體,所以京營不能軍管京師。
但匠人可以,匠人個體或許弱小,但他們的集合體官廠,擁有莫大的威能,爆發出來的力量,連皇帝都要側目,朝廷需要的一切,幾乎都可以從官廠生產,甚至是糧食。
水肥、精絕鹽的增產效果有目共睹。
匠人出身的六房書吏、衙役,可以讓順天府丞少受來自下屬方面的夾板氣,解決部分問題。
匠人前段時間剛剛下山過,沒人能夠忽視官廠匠人的力量。
“戚帥此言甚是有道理,甚是有道理!”朱翊鈞眼前一亮,坐直了身子,對著馮保說道:“快去文淵閣請先生來。”
朱翊鈞讓張居正把把關,有好用的人才,自然要多詢問,制定政策時的每一分鄭重,都會讓政策更加順利的執行。
張居正很快就來了,馮保把奏對的全過程說於張居正聽。
張居正聽到皇帝要軍管京師,略顯感慨,他對弟子很瞭解,順天府百一這幾個字,都快成了皇帝的心病了,所以做決策,才會顯得有些急切。
其實以皇帝陛下對京營的控制力而言,緊急情況下這麼做,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張居正曾經設想過戚繼光造反,大將軍和皇帝火併的畫面,那個畫面簡直沒法看。
因為皇帝只要往城門口一站,就沒有銳卒會對皇帝陛下動手。
陛下是一個從不克扣軍餉、喜歡找理由發賞銀、對軍兵極好、每天操閱軍馬、逢年過節都會去看望軍屬、太子扶忠烈靈柩從天津州回京安葬的君王。
當然上報天子下救黔首的京營銳卒,完全值得這份禮遇。
五代十國,誰的拳頭大誰當皇帝的混亂時代,那個年代的軍兵,都沒有得到過如此的禮遇和尊重,那個時候的軍兵,不過是爭權奪利的工具罷了。
五代十國,哪位天子,願意讓太子扶普通軍兵的靈柩回京安葬?
文鬥和武鬥,都是鬥,對國朝元氣損害的惡劣性質,完全相同,沒什麼區別,武鬥看起來更加慘烈一些,但是文鬥,江山社稷要付出的代價也很重。
皇帝陛下是個活生生的人,對順天府百一這件事,有點急眼了,要軍管,要掀桌子,在萬曆年間是可以有效執行的。
可是萬曆之後呢,大明朝這日子過不過了?大明難道要向著暴力完全失控滑落不成?還是如同陛下從未公佈的第四卷一樣,直接消滅帝制?
生產力沒有達到某種界限之前,消滅帝制絕非一個好的選擇,陛下寫完第四卷,都不肯公佈,陛下也知道完全不是時候。
戚繼光的不認同,是為了長治久安考慮,戚繼光本人和皇帝關係非常好,戚繼光也是皇帝的武道老師,也是帝師,但下一任的總兵是李如松,李如松和皇帝關係就沒有這麼親密了。
戚繼光現在答應,下一任總兵李如松,怕是隻能,自刎歸天。
張居正聽到了皇帝說計窮時候,也產生了一種無力感,他其實也沒辦法。
當匠人兩個字出現的時候,張居正眼前一亮,而後越來越亮,他猛的站了起來,焦急的在御書房內走了三圈,才趕忙俯首說道:“陛下,臣失態了。”
“陛下,通了,一切都通了!”
“先生坐坐坐。”朱翊鈞示意張居正先坐下,不要急著表達自己的態度,孔夫子說要三思而後行,顯然張居正才經過了一思,現在他的想法還不是很成熟。
而且這個時候的張居正看起來有些激動,在情緒激動時候坐下的決策,很容易犯下重大錯誤。
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
漢武帝打贏匈奴,徹底奠定了中原王朝的根本基業,不是靠的憤怒,而是長遠的謀劃。
朱翊鈞能主持萬曆維新,不是靠著滿腔激情,也不是靠自己,而是大明國朝萬萬百姓的齊心協力,萬夫一力,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張居正坐定後,思索了足足一刻鐘,又喝了一盞茶,才開口說道:“陛下,沒有哪個進士,金榜題名時,就想著自己要做個貪官汙吏,千軍萬馬闖獨木橋,為的是治國平天下,國泰民安。”
“但很多時候,到了地方履職,就不得不和光同塵,不得不同流合汙,時日一久,權力、美色、金錢的異化之下,就徹底變成了一個奸臣佞臣,滿肚子的算計。”
“這也是為何翰林院翰林直入內閣參與機密的原因,因為不去地方的翰林,不會被這些徹底異化,但只修書的翰林,又太缺乏地方主政經驗,很多事只能憑空想象了。”
“現在,官廠匠人,可以成為重要倚靠了,戚帥所言,打通了吏舉法的最後一步,吏員出身。”
張居正足足講了一刻鐘,才把自己的想法講完,戚繼光在一旁聽了許久,有些愣神,他提出匠人這兩個字,完全是為了君上分憂,別無他念,但張居正卻立刻從京師想到了地方,從匠人二字想到了吏舉法。
住坐工匠出身考取吏員,吏舉法入大學堂進修獲得官身,進而獲得了完整的晉升通道。
這一點是戚繼光完全沒想到的。
果然,吏部尚書一定要擅長吏治!
就像萬士和這個禮部尚書,真的很擅長禮法一樣,時至今日,大明很多事,都要引用當年萬士和的話去解決。
如果地方也有了官廠,這些官廠的工匠培養出了足夠的書吏,而匠人子嗣們也能夠充任衙役,不用多,只要能有一少半,那麼履任地方的朝廷命官,就不用倚靠地方士紳培養的書吏、衙役了。
而匠人,最是守規矩,戚繼光最喜歡的兵源就是匠人、礦工,因為不把官廠法例當回事兒的匠人,一定會出生產事故,很多法例條規的背後,都是血淋淋的教訓。
考成法是萬曆維新的基石之一,維新不治吏,百事不成,而自萬曆十五年開始的吏舉法,將會為大明日後繼續維新,提供足夠強勁的動力。
“在丁亥學制沒有完成之前,官廠匠人成為書吏,將會成為大明吏舉法的基石之一。”張居正講完了自己的構想,表明了官廠成為地方衙門六房書吏不是吏舉法的終點,仍有後續,那就是丁亥學制大成後,人人有學上,人人有書讀。
如果丁亥學制可以完成,那麼士紳階級的根基徹底動搖,丁亥學制後,大明將完成徹底的蛻變,代表著權力的進一步下探,當然距離萬民全面參政、議政還很遠。
丁亥學制絕不代表著地方士紳會徹底消亡,這些士紳在地方仍然擁有著莫大影響力,但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對階級之下的萬民,生殺予奪了,陳大壯的父親為兗州孔府的狗披麻戴孝、送殯之事,不會再發生。
“先生、戚帥,有件事,遼東農耕局奏聞,今年撫順關內的糧食產量,達到了山東的二分之一,和江西這個魚米之鄉相近了。”朱翊鈞說起了一件事兒,需要元輔和大將軍知曉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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