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堉搖頭說道:“沒什麼進展,不穩定、不可靠,材料不抗造,當下很難更進一步了。”
研究專案,不是每一個都能成功,相反,失敗是日常,成功才是偶然。
蒸汽輪機的進度,和當初皇帝看到的幾乎沒什麼差別,但這個研發過程中,大明對高壓高溫的蒸汽控制,累積了足夠多的經驗。
朱翊鈞問了好幾個專案,得到的答案都是類似,有進展的專案,不是很多,但只要還在鑽研,這些高山一樣的困難,都會一點點被克服。
“格物院缺錢嗎?朕內帑還有二百一十萬銀。”朱翊鈞想了想,還是自己主動提起比較好,朱載堉很少主動索要經費,格物院建立至今,一共從皇帝這兒要了兩百萬銀。
“格物院還有錢,有八十多萬銀,還足夠用。”朱載堉搖頭,他這次入宮來,是彙報成果,不是要錢的。
朱翊鈞和朱載堉又聊了聊關於丁亥學制的事情,格物院會對丁亥學制的人才培養,鼎力支援。
“臣告退。”朱載堉奏聞了格物院近期情況後,離開了通和宮御書房。
萬曆維新的成功,就是這麼一塊又一塊的拼圖,一點一點拼湊出來的,背後並沒有什麼鬼神之力,只有同志同行同樂者的奮鬥罷了。
“山西監察御史劉玉山彈劾松江知府王謙。”馮保找了找,將一本奏疏翻了出來,俯首說道。
“臣愚鈍,看不出問題來。”馮保低聲說道:“按照劉御史的說法,現在都江堰濟民渠每收一千石糧,朝廷都要虧三分銀。”
一本很怪的賬,一種很奇怪的演算法。
朱翊鈞看完了奏疏說道:“精算遺毒罷了,讓百姓佔點便宜,就跟要了他的命一樣。”
朱翊鈞見過這種奏疏,而且不止一次,被他稱之精算遺毒,風格十分類似,不看整體,只看片面事實。
王謙去四川辦戥頭案的時候,用自家銀子重新修繕了都江堰,並且修了三百里濟民渠,澆灌關中土地。
水利設施不是修好了,就能用到天長地久,需要年年修繕,這三百里濟民渠的維護費用就落在了地方衙門身上。
劉玉山的演算法,就很雞賊,把三百里濟民渠維護成本減掉新墾田畝所增田賦,攤到新墾土地上,得出結論,百姓欠朝廷的!每一千石糧就欠三分銀!
“劉玉山的意思是,讓這三百里濟民渠的百姓交銀子,不多,一畝地十文。”朱翊鈞活動了下肩膀說道:“百姓從來不欠朝廷的,也不欠衙門的。”
地方衙門維護濟民渠,多出來的田稅賦不足填平支出,這個虧損,主要是朝廷為了應對天變,對田賦進行了大規模的減免。
這裡面矛盾很有意思,朝廷不可能補這個虧空,地方衙門不想認這個虧空,最終,就想到了能不能問百姓要溝渠維護費。
馮保斟酌了一番,才回答道:“臣覺得不能開這個口子,臣不會墾荒,也不會種地,更不會勾稽,這賬臣算不明白。”
“但,臣知道咱大明朝的官吏士紳是什麼東西,只要這御書房裡一硃批,這三百里濟民渠的墾荒土地就跟百姓沒任何瓜葛了。”
馮保不是不明白問題的關鍵,他就是給文官上眼藥!說文官的壞話!
文官的壞話,每天都要說,不能不說,要時時刻刻對這些人精保持足夠的警醒!
“你說的對。”朱翊鈞對馮保的看法很認同,衙門虧的再多,那都是公家的錢,但,土地兼併,兼併到手,就是私門之利了。
一畝十文,看似不多,但只要皇帝一準奏加賦,那各種巧立名目苛捐雜稅就會撲面而來,這一道硃筆批下去,就是私掠許可證,就是准許兼併的聖旨。
朱翊鈞又把奏疏看了一遍,才說道:“這裡面有個重要的問題,這條三百里通和濟民渠真的虧嗎?衙門是做買賣的嗎?只計較盈虧,不計較安土牧民之重?”
“三分銀能多打一千石糧食,多大一件美事,真鬧出民亂來,就知道改悔了。”
“哪怕只看精算,馮大伴你說,地方衙門真的沒收這筆疏浚溝渠疏浚之費嗎?”
“陛下聖明,這地方衙門,巧立名目,不合理的銀子都要收,這合理的銀子,怕是早就收到一百年後了!”馮保趕忙說道。
皇帝真的不好糊弄,對地方衙門什麼樣子,皇帝心裡有數。
“這奏疏其實是一次試探,咱大明,有些個衙門,有點入不敷出了。”朱翊鈞看著奏疏,面色有些凝重。
這本一看就有問題的奏疏,朱翊鈞之所以願意肯消耗精力去處置,而不是簡單蓋一章處置,不是這本奏疏說的多麼有道理,而是這本奏疏折射出了一個問題。
天變之下,朝廷連年減免田賦的特殊背景下,大明地方以田賦為財稅主體的衙門,利益分配出現了問題。
簡單而言,狼還是那麼多,肉不夠吃了。
肉食者還是那麼多,肉少了,可不就得想方設法的從百姓身上搜刮?小農經濟下,不把手伸到百姓米缸裡,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官吏士紳連罵名都不想揹負,讓皇帝來挨這個罵,擔負這個罵名。
馮保想明白了陛下說的話,眉頭緊蹙,這個問題確實有些棘手,大明地方衙門,可不都是松江府那麼富,松江府銀子多到可以給陛下修行宮。
“陛下,這該如何是好?”馮保想不到好辦法。
“不管。”朱翊鈞想了想,說了他的處置辦法。
“不管?”馮保這下真不明白了,看起來很嚴重的問題,陛下的處置居然是不管。
朱翊鈞解釋道:“馮大伴,官吏在試探朕,之所以要試探,就是他們不敢胡來,所以才要請朕聖旨。”
“為何不敢胡來?怕朕威罰,偷偷摸摸的幹,被巡按、巡撫彈劾了,就是丟官帽,這官帽比他們命都重要。”
“其次就是怕民亂,這減田賦是昭告天下萬民知曉的國策,不敢在田賦上做文章,只好想別的辦法,沒聖旨,出了民亂,地方官吏要掉腦袋的。”
朱翊鈞給的辦法是不管,但凡是能沒有聖旨的情況下,就收到銀子,這幫蟲豸不會把奏疏寫到皇帝面前。
大明百姓可是會武裝抗稅的,每年衙役下鄉收田賦,那是‘千人奮梃出,萬人夾道看’,若是胡來,那就是‘斬爾木,揭爾竿,隨我來,殺稅官’,大明百姓,絕對不是不知反抗的羔羊。
瑞金、寧化三縣的田兵之亂,連縣衙都攻破了。
狼多肉少,從百姓手裡又搜刮不到,皇帝又不肯借大義的名分,那就只能狼群內訌了。
“劉玉山去工部料估所,他不是擅長精算嗎?去工料稽核之所精算,最是合適。”朱翊鈞硃批了劉玉山的奏疏,把他派去了料估所。
料估所,是工部新成立的衙門,權力丁點沒有,每天忙到天昏地暗,對著賬目窮盡皓首,因為新成立,正是缺人的時候。
權力沒有多少,忙的昏天暗地,才是大多數衙門的真實寫照,只有不斷往上爬,才能在忙碌的同時,掌控權力。
權力,最是動人心,高啟愚貴為禮部堂上官,回到家裡,還願意熬夜寫奏疏,自願加班,是因為他真的獲得了足夠的權力和回報。
“陛下,徐成楚帶著反腐司查了順天府六房的賬。”馮保將徐成楚反腐的初步結果,呈送了御前。
“結果如何?”朱翊鈞拿起了奏疏,先把浮票看完,詢問馮保情況。
馮保想了想說道:“小吏鉅貪。”
順天府的六房反貪風暴,剛剛開始,徐成楚的奏疏,完全是個初步調查的結果,更大規模的反貪風暴還在醞釀。
小吏鉅貪是非常普遍的現象,有些小吏貪的比大臣還多,初步稽查,六房貪腐規模就超過了150萬銀,更多的情況,需要緹騎進一步偵查。
這個規模和馳道貪腐窩案不相上下了,可馳道是投入巨大的大工鼎建,六房書吏的貪腐,錙銖必較盡取自於民,所以顯得更加可恨。
“不是,這徐成楚的意思是,咱還要謝謝他們貪腐不成?簡直是天下奇聞!”朱翊鈞看著看著,感到了無比驚訝。
因為這六房書吏貪了銀子,居然要倒反天罡的補貼順天府的虧空!
開天闢地頭一遭,不是六房書吏掏空府庫,而是吏員們貪腐,補貼府庫虧空!
朱翊鈞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查了半天,皇帝還要謝謝這些貪官汙吏,維護了衙門的正常運轉。
順天府留存田賦商稅,是完全可以支援順天府衙門運轉,但是因為京師的權貴實在是太多了,今天侯府到衙門打招呼,明天大臣寫條子,這虧空就越來越多。
大臣寫條子讓人行方便,很常見,比如北宋明相富弼讓人給兒子,行方便,按理說書帖應該燒燬,但幫忙的人喜歡富弼的墨寶,就保留了下來,便是後來赫赫有名的《兒子帖》。
這還是富弼要求燒掉卻沒有燒掉,保留下來的書帖,燒掉的書帖,又該有多少?
順天府丞楊俊民,被科道言官攻訐唯重稽稅,並非誣告,也非虛言,楊俊民確實有政以賄成的嫌疑,六房書吏,誰能完稅,誰就能透過吏舉法獲得官身。
所以楊俊民是求了聖眷,才得了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順天府有順天府的難處,不能屁大點小事,都要問皇帝的爪牙稽稅院幫忙。
所以順天府衙門的賬目,就非常奇怪,明明稅基在萎縮,但年年都能如期完成稅賦徵收。
六房書吏們貪腐規模確實龐大,甚至可以補貼衙門。
“不取於上,必取之於下,皆是民脂民膏。”馮保可不覺得這六房書吏是什麼好東西,因為他們填順天府衙門的窟窿,肯定要先填滿自己的胃口。
“而且順天府衙門的虧空,本身就是他們造成的,這六房書吏、衙役,大半都是勢要豪右的爪牙。”馮保補充了自己的觀點。
損百姓補勢豪造成的虧空,才是此次貪腐案的根本邏輯,損公門之利以足私門,就是在損害天下萬民。
公私論定義公私,公是相對於私更大的集體,要滿足私門之利,必然損害更大的集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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