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邸的房契下來了,範遠山以為能消停一陣,但完全沒有,最近他在搬家,反而事情變得十分麻煩,他的妻子要買一些他們完全無法負擔的傢俱,一把太師椅,要七銀,一臺博古架,要四銀,這些有什麼用?
但妻子總是說,若有親朋、同窗來家裡拜訪,多少有些寒酸,不依不饒,就是要買。
以前,他的妻子是一個非常節儉的人,衣服穿舊了就要打上布丁繼續穿,還總是說,這縫縫補補又三年,後來他做了舉人,他妻子依舊我行我素,甚至有點摳門。
自從他做了九品司會後,似乎一切都在改變,他的妻子就變了,樣樣都不能差了,唯恐讓人看不起。
範遠山反覆說不用,公事在衙門做完,只有私交深厚才會來家中拜訪,私交深厚,又怎麼會因為區區一些傢俱,就看輕他呢?
範遠山完全無法理解妻子的想法。
除此之外,孩子上學,別人要有的,自家孩子也要有,筆墨紙硯書,樣樣都要最好的,以前並不這樣,他的妻子說,現在住進了這官邸,和之前不同,若是孩子不如人,丟人的是他這個御史。
範遠山覺得這樣完全不對,上學就是去學習的,怎麼處處比拼這些身外之物?而且朝廷命令禁止了校舍攀比,攜帶之物,都有規定,校規校範十分嚴苛。
事實也是如此,妻子準備之物,什麼都沒用上。
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事兒,都讓範遠山無奈,比如孩子生病了不去太醫院的惠民藥局,而是去一些個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的醫館,理由總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這好酒都在巷子裡。
這小病拖成了大病,最後還是要到惠民藥局去拿藥。
這些事,實在是太多了,多到範遠山感覺到了由衷的疲憊,其實原因,範遠山很清楚,一切都是因為妻子見識有些短淺的緣故。
他不是沒有試圖改變,他已經三十了,妻子年齡只小他兩歲,早已經形成了穩固的思考邏輯,已經很難改變了。
“範御史,這是林姑娘送來的《矛盾說》,說是萬曆二年三經廠官刻版。”範遠山的司務,拿著一本書和一封信放在了桌上。
司務剛從京師大學堂畢業不久,幹勁十足,而且很有想法,範遠山披星戴月,這司務直接直接住在了衙門的官舍裡。
若是範遠山三年考成上上,司務就能轉為九品司會,正式拿到官身,就可以走範遠山的路了。
在司務眼裡,範御史是個很了不得的人,公正廉明,不怒自威。
“趙司務,把書還回去吧,這一本就要二十七銀,我無福消受。”範遠山將書翻開看了看,將書遞了回去。
很喜歡,但不能要。
萬曆二年,矛盾說初版,那年攏共就刊印了四千本,後來元輔再次修改了矛盾說,刪減了很多比較犯忌諱和影響陛下聖明的話,還做了大量的修改,修改後,混賬話都是張居正在說,陛下處處聖明。
初版矛盾說揭露出一個根本事實,就是萬曆初年的陛下,雖然睿哲天成,但是在政治上,有比較幼稚的地方。
這初版非常珍貴,即便是抄本都很貴。
這個林姑娘,就是美人計裡的美人,這個美人很特殊,林姑娘不僅年輕貌美,更是對矛盾說有很深的見解。
她不一樣,她懂矛盾說。
“這封信,就不必了吧。”司務聽聞這書這麼貴,也是嚇了一跳,矛盾說滿大街都是,他還以為就是友人贈禮,就收下了,但這封書信,可算不上賄賂了。
範遠山開啟了書信,看了片刻,放在了桌上,重重的嘆了口氣。
“範御史先忙,下官先走了。”司務看範遠山的神情不對,就趕緊離開,上官的私密事,還是少打聽為妙。
“這個美人計,確實不好防備。”範遠山看著窗外月朗星稀,面色凝重。
這個林姑娘真的很有分寸,她之所以把書和信交給司務,就是為了表現光明正大,告訴所有人,這裡沒有任何的齷齪,乾乾淨淨,清清白白。
正是透過司務轉送,才顯得落落大方。
萬曆維新之後,大明風氣逐漸開放,一些個官宦人家的家學女子,也都讀書,有些甚至稱得上是滿腹經綸,對很多事頗有見解,頗有女詞人李清照之風。
這林姑娘今年才十八歲,是萬曆維新中長大的女子,性格很是開朗,行事頗為大方。
書信的內容也很乾淨,就是上次偶然見面後,她問了一些不懂的問題,當時範遠山做了一些簡短的回答,她回家後,仔細理解範遠山所說,寫了心得。
比如矛盾相繼之理,矛盾是此起彼伏,但總是向上,比如矛盾無處不在,又要防止矛盾過度激化。
林姑娘在書信最後,也說了自己的苦惱,她已經十八歲了,是個老姑娘了,家裡催逼成婚,但一成婚,她就沒辦法再繼續做家學堂的女先生了。
林姑娘在西直門一個家學堂做女先生,這個家學堂,範遠山很瞭解,是遷來京師富戶在西直門外大厝園林區,營造的一傢俬塾,叫西山首善書院,學子一千四百人之多,男女學子都收。
這書院講諸子百家,講算學,講矛盾說、公私論、生產圖說,遠近聞名,甚至連山西的豪奢戶,都不遠千里把孩子送到這裡就學。
林姑娘的才學,自然可以到這家塾授課,但一成婚,再拋頭露面,就不是很好,而且需要夫家應允,林姑娘自然是頗為憂愁。
“偶然嗎?”範遠山的手在桌上輕輕的敲動著,他不善鑽營,不喜應酬,但有些推不開,他只能去參加,應酬期間以不適為由,到了院內休息,正好碰到了林姑娘。
正好?哪有那麼多的巧合。
這絕不是偶然,他清楚的知道,這就是圍獵。
範遠山沒有回信,他擰滅了石灰噴燈,站在門前,突然有點羨慕年輕的司務,他可以住在衙門的官舍裡,夜已經深了,只要到這個點兒,他回不回去,都是一頓嘮叨。
他不回去,妻子會念叨,會哭,哭他是個負心漢,哭他忘恩負義,哭他在外面鬼混;
他這個時間回去,妻子也會嘮叨,朝廷一年給那麼點俸祿,值得你如此勞心勞力,連家都不顧了嗎?
範遠山回家了,正如他想的那樣,妻子的嘮叨一直到他盥洗完都沒結束,範遠山一句話沒有回答,嘮叨聲變的更加密集了起來。
他的眼前總是閃過林姑娘那溫婉的笑容,還有那雙像是閃著光的桃花眼。
次日清晨,範遠山起了個大早,臨走的時候,他對著妻子詢問道:“你最近是不是結交了新的姐妹?”
“你整天忙的不著家…”妻子說著說著就停了,她意識到了問題。
妻子只是鄉下來的沒見識,又不是蠢,家裡的氛圍越來越不對勁兒,丈夫總是沉默寡言,甚至強忍著一些怒氣。
她丈夫是什麼人,她能不清楚嗎?
以前夫妻是家人,現在甚至有些形同陌路了。
範遠山一提起,妻子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她前段時間,機緣巧合認識了一個姐妹,這姐妹聽聞了她的經歷,總是為她打抱不平,三言兩語,範遠山能有今天,都是岳丈照拂。
但範遠山少年聰慧多智,岳丈不資助也會有人資助,而且範遠山考中舉人就回報了這份恩情,夫妻之間從來不是誰欠誰的。
那些個名貴的傢俱真的有必要買嗎?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她一個婦道人家真的要管嗎?孩子綾羅綢緞、那些零碎,真的重要嗎?
“我還得點卯就先走了,你仔細想想。”範遠山看妻子的神情,不再多說,滿是輕鬆的去了衙門。
問題的關鍵,是找到關鍵問題,範遠山已經找到了。
針對他的圍獵早就開始了,不是從他升官,才開始的,而是他在稽稅院的時候,就已經有人開始對他的家人,對他的軟肋,開始潛移默化的規訓了。
人耳根子都軟,但凡是站在你的立場說幾句好話,就能博得好感,而後一點點灌輸,不用數日,就能把人變成另外一個模樣。
這張大網,不僅撒向了他,還有他的家人,簡直是無孔不入,而且極難防範。
反腐司有早會,就是司議諸案,所有御史都要參加,陸閣老要去參加廷議,早會是徐成楚主持。
今天一反常態,平素十分高效的徐成楚,沒有直接開始,而是靜靜的等著,徐成楚不說話,十七名御史都安安靜靜,足足等了近一刻鐘的時間,提刑千戶帶著兩名緹騎走了進來,將一名御史架走了。
被帶走的御史,面色刷一下就變白了,連走路都走不穩當,被緹騎拖出了西花廳。
所有御史都面面相覷,面色凝重。
“諸位,我等為反腐御史,綱憲事類定,貪腐罪加三等,反腐司茲事體大,百官恨之入骨,多少雙眼睛看著,稍有風吹草動,彈劾連章而至,諸位,當引以為戒。”徐成楚在人被帶走後,才開口說道。
這個活兒,不是那麼好乾的,有專門針對百官的北鎮撫司,一旦有人彈劾,緹騎查實,就是罪加三等。
“好了,開始吧。”徐成楚開始了今日的議事。
議事結束後,範遠山找到了徐成楚,將林姑娘的書信交給了徐成楚,而後將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徐成楚。
“我能不能回稽稅院?稽稅院清淨。”範遠山講完了自己的事兒,又思慮了一番,才說道:“徐御史是全楚會館門生,腰牌是陛下親自給的,人盡皆知,他們不敢這麼對付徐御史,卻敢這麼對付我。”
徐成楚也遭到過圍獵,但要溫和的多,絕沒有如此來勢洶洶!
一張大網,把範遠山直接完全兜住,他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稍有不慎,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你講的對,我背靠全楚會館,是陛下眼裡的骨鯁正臣,是繼海瑞繼續反腐利刃,他們不敢這麼對付我。”徐成楚看著那封書信,看著那些娟秀小字,十分肯定的說道:“範御史骨鯁,這都扛住了,老實說,若是我,恐怕就中招了。”
徐成楚是楚人,他從一開始就是張居正門下,沒人敢這麼做,張居正是出了名的護犢子,這麼做,張居正的報復十分狠厲。
“陸閣老上過奏疏,陛下不準,國事不是兒戲,這樣,陛下正好召見了我詢問清黨之事,我面聖之時,面呈陛下。”徐成楚知道這次的轉崗,範遠山陷入了一個泥潭之中,他朝中沒有靠山,這圍獵的網,會越來越緊。
“謝徐御史。”範遠山鬆了口氣,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壓力真的很大。
朱翊鈞這才從徐成楚口中,得知了範遠山被如此圍獵。
“居然下了如此的本錢,那林姑娘素有賢名,連朕都有所耳聞。”朱翊鈞頗為驚訝,這頭拱火,那頭挖牆腳,如此手段,範遠山居然沒有中計。
“陛下範遠山很有才能,剛到反腐司,所有賬目都井井有條,正因為有本事,才值得下這麼大的本錢。”徐成楚十分肯定的說道。
範遠山但凡是無能一點,這幫人不會下這麼大的本錢去圍獵他,因為不值。
“你將這塊腰牌給他,日後若是再遭此等劫難,就讓他到通和宮來找朕,朕給他撐腰。”朱翊鈞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塊腰牌,這是帝黨腰牌。
徐成楚面色複雜的說道:“陛下,臣倒是覺得,這不是針對反腐司,而是針對範遠山本人的,或者說,是為了搶先一步,在範遠山身上下注。”
“這林姑娘,是範遠山升官後的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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