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1016章 問題的關鍵,是找到關鍵問題

馮保是為了大明好,這口鐵箱真的派不得,就是地方有司配合,那也不行,因為光是誣告就頂不住。

而且地方有司一定不配合,或者把這口鐵箱變成鬥爭的工具。

皇宮和通和宮就有類似的鐵箱,裡面最多的就是誣告,宮裡好辦,宮裡是皇帝的家,在家裡捕風捉影吊起來打,就解決問題了,可是放眼天下,就是胡鬧了。

其實範遠山清楚地知道危害,他就認為既然鬥,就狠狠的鬥,放到明面上鬥,把這青天大老爺的皮拔了,讓百姓好好瞧瞧,這都是些什麼東西。

“光在順天府放幾百個也不行?”朱翊鈞認真思索,詢問馮保的意見。

“陛下,總不能什麼都查吧,萬一真的查出點什麼來,怎麼辦?”馮保回答了陛下的問題。

政治要有彈性,就像稽稅院稽稅,也可以透過有價票證的稅票進行討價還價一樣,政治一旦失去彈性,就會直接兵戎相見,這非常要命。

京師更不能放。

“行吧。”朱翊鈞沒有糾結,但沒有恩准陸光祖的奏疏,範遠山這尊大神是他自己請的,再難,這條路他也要走下去。

這個政策不合適,是不適合當下大明,不代表以後不適合中國。

萬曆維新的核心邏輯,還是苦一苦夷人,讓肉食者們吃肉,窮民苦力們喝口湯,求的是一個最大共識,這也是鼎革,統治階級為求自救的自我革新,是在舊的基礎和框架上修修補補,這也是階級論不適合大明的根本原因。

如果維新的核心動能,只能來源於大明本身,那就需要發動萬民了。

路線不同,政策就不同,階級論自然就成為了一個被人嫌棄的學說。

範遠山的辦法雖然不能用,但範遠山講,天不授人以權,地不假人以利,莫非人予人也,這個觀點還是很有用的。

權利和義務,這兩個概念,是從公私論中延伸出來的,人的權利並非天授予,而是人授予。

當這個概念一出,很多事情,都變得一目瞭然了起來,比如朝廷為何要收稅、開海為何要和泰西紅毛番一樣奴隸土著、大明為何要如此苛責倭國等等,都有了結果。

天賦人權,從來都是一個宗教概念、幻想,而人賦人權,才是這個世界的根本邏輯。

當然,有些忠誠派,可以將其解讀為:大明萬民當下所享受的,萬曆維新帶來的所有好處,都是皇帝用自己的名聲換來的,所有殘暴不仁的惡名,盡歸皇帝一人,都是陛下這個人,賦予萬民這些人權與利。

“高宗伯最近的話,越來越直白了,也不知道對他是好是壞。”朱翊鈞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

這本奏疏是科道言官彈劾高啟愚失儀,最近幾次廷議,高啟愚的話,越來越直接,這讓朝中一些喜歡含蓄計程車大夫不喜,彈劾自然接踵而來。

怎麼能把話直接說出來呢?

面對彈劾高啟愚也上了一本陳情疏,他講了兩個理由,回答了科道言官的質詢,既然不是誣告,高啟愚自然要明確給出答案。

高啟愚是個進士,是個士大夫,他自然有涵養的功夫在身,但他拋棄了所有的涵養,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活躍在大明的舞臺中心。

如此直白的原因有兩個。

第一個高啟愚認為,大明不夠高效,誠然和過去相比,在考成法和吏舉法兩條皮鞭之下,大明這架龐大的官僚機器,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高效在運轉,但遠遠不夠。

含蓄,故意不把話說透、說明,影響了朝廷的高效運作。

在這種普遍含蓄之下,上級的命令無法有效下達,下級需要仔細揣摩上峰的話外之意,大明官吏把精力都浪費到內耗上去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要改變就要從文華殿上開始改變,文華殿不改變,大明官場就很難做出改變;

其次,高啟愚認為,他作為禮部尚書,還作為一名獨臣,就要講別人不敢講的話,過於和光同塵,那他高啟愚就不是那個獨臣了,這是他選擇的路,他只能這麼做下去。

路上的所有艱難險阻,不過都是些許風霜。

這兩個答案,一個是給臣子的,一個是給皇帝的,但都是一個意思,他不會改變自己這種風格,並且會更加直白。

“馮大伴,你覺得呢?”朱翊鈞問起了馮保這個內相對高啟愚的看法。

“高宗伯是有恭順之心的。”馮保斟酌了下,回答了這個問題,陛下屢次在高啟愚單刀直入的時候,選擇敲鐘,不是厭惡,而是保護。

馮保太瞭解陛下了,陛下喜歡高啟愚這種直來直去的性格,也希望大明官場可以更加高效一些。

“馮大伴,淨挑朕喜歡聽的話說。”朱翊鈞斜著眼看了眼馮保,硃批了面前的兩本奏疏,無論是彈劾還是高啟愚的陳情疏,批覆都是一樣的:朕知道了。

“臣就是幹這個的。”馮保樂呵呵的回答道,皇帝不喜歡聽的話,馮保他真說了,皇帝又不高興,還不如不說。

張居正的內部清黨有了一個初步結果,並且詳細的寫了一本奏疏,呈送預覽。

張黨內部腐蝕的第一大原因,是結黨營私,貪腐從來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張網,這張網的每一個節點上,都是一個窩案,互相利用手中權力,互相給方便,互相迎貪送奢。

張居正治吏一輩子,他對官場太瞭解了。

大明糾錯力量對張黨失效,不是因為缺少骨鯁正臣,人人畏懼結舌,而是隻要攻擊這張網的任何一點,這張網就會兜頭蓋下,再加上朝中沒有能夠制衡張黨的力量,哪怕是骨鯁正臣,也只能等待時機。

清黨之前的張黨,就是毀滅前的嚴黨。

如果張居正不大舉屠刀,就會步了嚴黨的後塵,他死後,張黨倒了,勢必要牽扯到張居正,最後牽扯到萬曆維新。

哪怕是萬曆維新已經過了那個脆弱的時間,張黨的轟然倒塌,一定會給萬曆維新帶來損失,比如考成法、比如吏舉法,比如清丈,比如還田,比如反腐司。

否定不了全部,就從個別開始否定,而後慢慢全盤否定,折騰到最後,萬曆維新功過二八開,就讓人捧腹大笑了。

這些新政,無論損失了哪個,大明吏治就會變得格外艱難。

而張黨內部貪腐的第二個原因,則是圍獵,對骨鯁正臣的圍獵,從未停止過。

而且這圍獵的手段,最多的就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不顯山不露水,慢慢試,總能得手。

這個美人,一定是最合適的美女,腐蝕一個官吏,就是投其所好,哪怕是不好看,但能引起官吏共鳴就好。

張居正的出身不好,他出身千戶之家,給遼王府看家護院,這就導致了,投靠張門的人,其實出身都不怎麼好。

大明十六歲就要大婚,民間大部分十四歲就要嫁娶了,考中舉人、進士時,往往孩子都有了。

這個時候,正妻是個鄉下人,跟丈夫根本說不到一起去,妻子說的那些,對丈夫而言沒有意義,丈夫說的那些,妻子根本不懂。

腐蝕這類人真的不要太簡單。

以範遠山為例,範遠山的妻子,覺得父親六十大壽要有面子,就要有一件國窖。

範遠山稽稅院衙門當值,這就非常犯忌諱,以範遠山的俸祿,他們全家不吃不喝一年,才能買一件,自然就會有人嘀咕,範遠山是不是在辦案過程中,對某些神通廣大之人,高抬貴手了?

範遠山還不能講,他但凡是跟妻子講道理,妻子就會覺得範遠山是當世陳世美,是忘恩負義,沒有岳丈資助,範遠山連讀書都沒法讀,考中舉人也沒銀子入京趕考!

難不成,讓範遠山跟妻子講公私論?

類似的衝突會越來越多,範遠山在家裡如此糟心,突然有個知他、懂他、全心全意都在他身上的美人,範遠山真的不會心動嗎?

結黨營私和圍獵,就是大明官吏墮落的最主要的兩個原因,而官邸,錦衣衛和大狼狗,似乎正好剋制了這兩個手段。

官邸可是有錦衣衛巡邏的,而且眾目睽睽,私下聯袂勾結,哪有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的?

圍獵也是如此,官邸可是有宵禁的,你給朝廷當差,回家晚了,都要有理由,而且還要核實理由。

朱翊鈞一本本處置著手中的奏疏,這眼看著就入了夜,他今天稍微早了些,去了王夭灼那裡,看了眼六個月的孩子,就直接在皇后的寢宮歇了。

嘉靖二十一年宮變,道爺差點被勒死,這件事之後,大明皇帝就很少留宿後宮,而是招嬪妃來侍寢。

皇帝留宿王皇后宮中這事兒,也不是第一次了,從沒人懷疑過皇帝和皇后之間的感情,連李太后這個婆婆都說不出半個不字來。

王夭灼這個兒媳,李太后還是非常滿意的。

月上柳梢頭,範遠山又在加班,張門徐成楚在對張門進行全面稽查,案件很多,範遠山只能披星戴月的把事情做完。

賬目難不倒他,但他的神情極其焦慮。

反腐司果然和稽稅院截然不同,他到反腐司第一天就表現出了與人逆行,就表現出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告訴所有人自己是個刺頭,但他依舊需要應酬,而且都是推脫不了的應酬。

稽稅院就專事稽稅一事,陛下每年都足額交稅,勢要豪右就得交稅,天王老子來了也沒陛下大,所以稽稅院做事,除了繁忙外,其實非常輕鬆,誰逃稅就幹誰,誰都不用理會。

可反腐司反腐,是官選官的內鬥,情況複雜之外,人情往來,根本無法推脫。

“這麼快就把美人計端上來了。”範遠山靠在椅背上,輕輕揉動著額頭,緩解自己的不安。

他清楚的意識到,自己被圍獵了,而且這張大網,才剛剛張開,他還以為最開始要走一套威逼利誘的流程,畢竟連海瑞被圍獵,也是從威逼利誘開始的。

可他遭遇的第一計,就是美人計。

以前,範遠山對美人計嗤之以鼻,不過是紅粉骷髏罷了。

但他發現,他陷入這張大網的時候,這美人計確實是厲害的很。

陛下和皇后感情很好,若是王皇后病逝後,突然出現一個和王皇后長得很像、性格很像、說話很像、做事很像的女子,陛下會怎麼辦?

那就沒什麼萬曆五大案、萬曆四大案之爭了,只有萬曆偽後案,陛下恐怕會殺到血流成河。

真的身處其中,範遠山理解了為何這美人計會流傳千年,仍然是十分好用的計策,因為這裡面有個很繞的邏輯。

如果你認為自己會中計,你就不會中計;

但如果你中了計,就會認為自己沒中計。

範遠山意識到了這是圍獵的美人計,所以,他沒有深陷其中。

可是若是有一天,他會不會明知道是計,還騙自己說,這不是計呢?這才是最可怕的。

人本身是會欺騙自己的,騙自己相信虛妄。

事實上,很多人上當,都是清楚的知道了自己上當,依舊自己騙自己,心甘情願。

範遠山已經處理完了手中的賬目,但他依舊不想回家,他的妻子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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