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的想法不難猜,那就是防微杜漸。
趁著現在情況還沒有惡劣到需要付出巨大代價,必須要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才能去收拾,早點動手,而不是等到病入膏肓,再去搶救,那一切都為時已晚。
早發現、早診斷、早干預、早治療,是張居正的一貫主張。
這次對王篆動手,就是基於這四早原則,繼續拖下去,真等到張居正百年後,這王篆就不是現在這種待遇,現在還有活路,但這麼繼續錯下去,再過幾年,王篆必死無疑。
張居正做這件事,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天心有變。
倒也不是皇帝陛下不再信任他這個帝師了,萬曆維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君王和元輔早已經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張居正覺得天心有變,是這當權時日久了,這疑心病會越來越重。
等陛下當頭砍下一刀,還不如自己先砍,好讓皇帝知曉,他張居正仍然是忠臣。
根據反腐司徐成楚的調查,王篆的問題不是很大,主要都是些銀子的事兒,不涉及立場和站位,也就是說,罪不至死。
如果王篆真的在文華殿,當著大臣們的面兒,講嘉靖四十五年的元輔帝師張居正的醜事,那皇帝只能把王篆杖斃了。
言先生之過者斬,這句話仍然有效。
“王篆,治強易為謀,弱亂難為計,這殿上,大抵只有朕自己,不是當年過來人,當年的糊塗賬,就不要再提了。”朱翊鈞再次重申了他的態度,不讓王篆胡說八道,他還有得活。
王篆也就是驟逢大變,心神激盪,被皇帝訓斥之後,王篆已經完全回過神來,他的事兒,最多也就是三十萬銀子的事兒,可是把先生當年窘迫時的醜事說出來,那就是死有餘辜了。
那前四川巡撫羅瑤,也是先生的門下,貪了三十四萬銀,陛下也沒把羅瑤殺了,哪怕是落到現在反腐司手裡,也不過是受些苦,最終還是能活。
若不是有容城青馬橋忤逆大案發生,這京廣馳道貪腐窩案,也不會鬧到那般地步。
“罪臣慚愧。”王篆再拜。
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準備發動的糾儀官暫且退下,糾儀官在皇帝發怒的一瞬間,立刻就來到了王篆的身邊,準備糾正王篆的失儀,他不想體面,也只能體面。
朱翊鈞翻動著王篆的奏疏,徐成楚的調查進行了足足兩個多月,其實王篆也聞到了味兒,否則他一個正三品大員,何必去敲徐成楚這個小官的門兒?
王篆墮落是從萬曆八年開始,那年他意氣風發,從僉都御史,協理都察院,扶搖直上,做了左副都御史,這個時候,過去的同窗找到了他,這同窗被人彈劾,王篆當時活動了下,保住了此人。
至此,王篆開始受賄保人之路,開始的時候,也不過是同窗,後來就是隻要投錢問路,都能尋他。
王篆是張門第一鷹犬,在所有大臣看來,王篆咬誰,那都是張居正要他咬的,這王篆要保何人,大家都要賣個面子,而且不需要王篆親自去做,他家管家去主管官員管家那裡走一趟,這事兒也就偷偷辦了。
畢竟像海瑞、徐成楚這樣的骨鯁正臣,還是人間少數,張居正元輔二十年,張黨勢大,誰敢惹這第一鷹犬?
後來,這王篆家中就開始做起了買賣,這些個買賣,並沒有涉及到違禁之物,比如阿片,這一點王篆還是十分謹慎的,黑貨全都是危險中的危險,查到了都是牽連廣眾。
而且黑貨其實也不賺錢,都是亡命之徒才賺的,哪有貨物量更大的白貨賺錢?
王篆這些個買賣,也主要是商賈投效託庇。
連松江遠洋商行商總孫克弘,都要到王篆門下走關係,這年頭做買賣,從松江府到全國各地,每過一個地界,就是一道鬼門關。
有了王篆這道護身符,松江遠洋商行,每到一個地方,這地方衙門多少也會給點面子,再知趣的上下打點一番,這鬼門關就算是過了。
“王篆,莫要心生怨恨,先生是在救你,你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猶不自知。”朱翊鈞看著徐成楚的奏疏,面色凝重的說道:“善惡隨人作,禍福自己招,你這貪慾有點大了。”
“罪臣知罪。”王篆再拜。
大明這商賈也分白紅灰黑,這王篆受賄的範圍,已經從白到紅灰的範圍,再這麼下去,他就會成黑惡之人的保護傘了,法不容情,到時候就是身首異處的下場了。
朱翊鈞思索了下,拿起了硃筆說道:“王篆附黨獻諛,黷法亂政,革罷官身,給驛歸鄉吧。”
只是革罷歸鄉,沒有奪了他的功名,他回到家裡依舊是高高在上的進士老爺,依舊可以安穩的做個地方士紳,這種懲罰力度,並不算大,但這從文華殿廷臣到鄉野士紳,這種落差,就已經是懲處了。
主要是看在張居正的面子上,清黨歸清黨,傷害到張居正,就是傷到了萬曆維新的根基上。
“陛下,如此薄懲,恐怕引人非議,臣請陛下嚴懲不貸。”張居正在皇帝宣佈懲罰的時候,立刻站了出來,他的目的是清黨,如此大錯,皇帝略施薄懲,恐怕日後更沒有人敢惹張黨了。
“陸閣老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陸光祖,他總領反腐司,這個案子究竟該怎麼辦,看看掌反腐司事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想法。
陸光祖愣了下,出班說道:“陛下說得對,這王篆雖然罪孽深重,但終歸是有功於國朝,提督操江之時所著《江防考》,仍然護著大明江山社稷,貪腐可惡,但過於嚴懲,恐寒了臣工報效之心。”
“元輔說的也對,元輔輔國二十年,成君德,抑近幸,嚴考成,核名實,清郵傳,核地畝,起衰振隳,不可謂非幹濟才,然而威柄過重,門下仗著元輔威柄,略有妄為,理當嚴懲,以儆效尤。”
“此事茲事體大,其中輕重之度,實難度量,臣,懇請陛下聖裁。”
“也是難為陸閣老了。”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陸光祖歸班就是,皇帝也對,元輔也對,打了一個太極手,最後恭請聖裁,把皮球踢回了皇帝這裡。
不是陸光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實在是不敢開罪張居正,張門內訌,還是你們張門自己解決為妙。
陸光祖看似什麼都沒說,但其實也隱晦的表達了自己的立場,他不敢輕易涉及其中,哪怕王篆的案子,也是張門徐成楚在辦,而不是他陸光祖。
這印證了張居正的說法,張黨勢大,群臣結舌,大明糾錯機制,對張黨失效。
理當嚴懲,就是陸光祖的態度。
朱翊鈞已經當了二十年皇帝了,臣子們說話究竟何意,他能聽得明白。
“那就依先生所言,再加褫奪功名吧。”朱翊鈞加重了一些懲罰,再革除官身之外,再褫奪了功名,這已經是非常嚴厲的懲罰了。
“先生,無論如何,王篆整飭江防,大功於社稷,不必再說了。”朱翊鈞看張居正還要再說,就多加了一句。
王篆的江防考,主要是確定了長江沿線防務,對付的是水寇,也是倭寇。
雖然自從大明水師成立之後,倭國再不敢犯大明海疆,但這王篆的江防考,啟用了長江這條幹流,今日開海成功,也有王篆一份功勞。
誠如陸光祖所言,再窮追猛打,多少有點寒了天下士人報效之心。
有些人走著走著的確是走散了,但他仍然不失為大明能臣。
“罪臣叩謝陛下隆恩!”王篆算是聽明白了,張居正一出手,根本沒有人敢為他求情,也就陛下堅持,他才算是有了個稍微體面的收場。
他和張居正師徒三十年,幫張居正做了多少事,今日卻落得這般結局!
可王篆一想,最終嘆了口氣,這也不怪張居正不顧師徒之誼。
善惡隨人作,禍福自己招,張居正或明或暗,提醒了他好幾次了,但他仍然貪慾迷心,知錯不改,可不就做了那個殺雞儆猴的雞嗎?
活該。
朝登天子堂,暮為田舍郎,這已經是極好的下場了。
得虧現在國朝穩固,朝中並無黨爭之禍,若是換了萬曆初年那種局面,晉黨早就拿著他當理由,死纏爛打了,黨爭結果,王篆不知,但他王篆恐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退下吧。”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王篆可以離朝了。
王篆再拜,才站了起來,躬身退到了文華殿門口,才轉身踏出了文華殿,一踏出文華殿,緹騎就圍了上來,將他的冠帶、官袍全都摘下,張宏將儒袍遞上,緹騎幫王篆把儒袍穿上。
皇帝沒有羞辱大臣之意,讓王篆換了儒袍,體面離開。
王篆穿好了儒袍,轉過身來,再對著月臺之上的皇帝行了大禮,俯首帖耳的說道:“草民拜別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篆拜別皇帝后,才站了起來,走下了文華殿月臺,走到了左順門,在左順門看了許久許久,他用了半輩子考中了進士,又用了半輩子跌跌撞撞做了明公,登了天子堂,這就是他最後一次看這文華殿,文淵閣了。
“咎由自取啊。”王篆最終嘆了口氣,在小黃門的帶領下,離開了皇宮。
“先生,朕不革除其功名,本身是打算委派他到倭國,戴罪立功的。”朱翊鈞在王篆走後,略有些可惜的說道。
王篆很能幹,長江防務督辦的很好,《江防考》六卷,不遜於梁夢龍的《海運嚴考》對大明的貢獻。
朱翊鈞打算等張居正這波內部清黨,風頭過了,再重新啟用王篆,讓王篆赴倭,戴罪立功,繼續為大明發光發熱。
大明酒囊飯袋多,賢臣少,能臣少,王篆屬於循吏中的循吏了,有個人才,朱翊鈞都會很珍惜,能用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若是不嚴懲,如何刀刃向內?”張居正嘆了口氣,俯首歸班,王篆事,只是拉開了張黨內部清查的序幕。
皇帝打算重新啟用,才是張居正最擔心的!
王篆能不能幹,張居正很清楚,他能成為張門第一鷹犬,可不是靠著裙帶,而是能力,奸臣都是壞人,沒有蠢貨。
一旦皇帝起了愛才之心,重新啟用王篆,那王篆重新回到朝堂,幾乎是板上釘釘的,等同於這次大動干戈的清黨,完全白清了。
廷議還在繼續,廷臣們多少有點心不在焉,正月初八,張居正就給全體大明臣工狠狠地上了一波強度。
他張居正連自己門下第一鷹犬都敢殺,那其他人,張居正更加不留情,一時之間,廷臣們的心思,多少不在國事之上。
主要還在過年時間,也沒別的什麼大事。
去年京師連下三場暴雪,綏遠的雪很大,大的把門給堵住的地步,陝甘綏等地沒有旱情,皇帝還去了趟祈年殿,修省了五日,感謝老天爺的大雪,沒有再折騰這些本就窮困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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