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1006章 爐火照夜江山鑄,薪火相傳百年成

高啟愚將申時行的擔憂,告訴了皇帝陛下,對於這個龐然大物,大明上下內外,都表現出了嚴重的不適,大明沒有針對這方面的經驗。

朱翊鈞翻找出了幾本奏疏,遞給了高啟愚說道:“之前彈劾王謙搞校規校訓的幾個御史,抵達松江府後,都對王謙的政令表達了深刻的贊同,甚至認為王謙做的根本不夠。”

“應該定期把所有的學子,都送到水師去仔細訓練一番,甚至這幾個御史,都認為應該用忠誠去對抗這種物化的侵蝕。”

“這有些太極端了。”

王謙對松江大學堂、松江三級學堂進行校規校訓,對所有物料進行統一採買,防止竟奢攀比之風吹進校園,朱翊鈞起初也覺得王謙做的有點過分,看到小黃門打扮後,立刻認同。

這幾個御史,反對王謙對學子的規訓,也反對張居正的恩情敘事,但到了松江府後,御史們表現出了極度的恐懼,甚至認為,朝廷應該警惕這種侵蝕,立刻從極端保守派向極端激進派轉變了,甚至要用恩情敘事對抗物化對人心、倫理道德、公序良俗的侵蝕。

申時行、高啟愚的警惕,御史的反應,都是嚴重不適的具體體現。

大明沒有應對的經驗,商品經濟蛻變帶來的秩序變化,讓大明上到朝廷,下到萬民,無所適從。

金錢在商品經濟蛻變的過程中,表現出了幾近於無所不能的能力,只要擁有金銀、黃金寶鈔等貨幣,就可以買到世界上所有的商品,如果買不到,那就是錢不夠。

金錢這種魔力的作用下,讓人們對萬事萬物都開始標價,至此,對一切進行物化、商品化、貨幣化開始了,甚至連品德都可以明碼標價,這讓人們無法接受,進而驚呼其為惡魔。

大明是一個先天財稅體制都不完善的國朝,甚至到今天,連田賦都折騰不太明白,這種體制,註定和這種變化天然牴觸。

高啟愚看完了這幾篇奏疏,心情不是很好,這些奏疏都證明了,申時行絕非危言聳聽,而是深切的看到了可能的危機。

“不必過分擔憂,眼下仍然沒有逃脫田土兼併的範疇,朕不會允許這個龐然大物浮出水面。”朱翊鈞笑著說道,並且給了高啟愚一份讓他安心的承諾。

“陛下聖明。”高啟愚鬆了口氣,他講這些,就是希望引起陛下的警惕,一旦需要的時候,陛下要犧牲自己的名聲,對這個龐然大物重拳出擊。

高啟愚更加慶幸,他怕身居九重的陛下不懂這其中的厲害,但陛下連掀桌子的準備都做好了,顯然是知道其中厲害,並且高度警惕。

大明當下的壟斷資本經濟體,仍然在萌芽的狀態。

即便是完成了市場集中、生產集中、資本集中的壟斷資本,仍然在大明可理解範圍,因為壟斷資本,尚處於資本的初級階段。

自由競爭、競爭異化導致的價格戰、利潤向成本逼近、微薄利潤、高昂成本雙重擠壓、中小工坊主破產、市場完成集中、市場與渠道被少數人控制、兼併與收購發生、少數資本勝出、生產開始集中、兼併導致資本高度集中。

最終形成市場渠道集中、生產集中、資本集中壟斷資本。

田土高度集中,和壟斷資本形成的過程,展現出了高度的相似性。

壟斷資本仍然處於初級階段,因為這個龐然大物,仍然畏懼朝廷或者統治階級的絞殺,以及新技術進步帶來的市場變化。

申時行總結了四條特性是對的。

壟斷資本這個龐然大物為了自己活下去,會竭盡所能的阻止新技術投入市場,或者此項新技術必須對我有利,或者重金收購技術,對技術封存,或者乾脆用自己的規模、成本優勢和輿論優勢,對新技術展開圍獵。

為了活下去,這個龐然大物,會無限制的擴大自己,對所有新出現的工坊進行兼併,不斷的擴大生產規模,直到生產出現過剩。

無論是收購技術,還是收購工坊,都需要海量的金錢的支援。

這個時候,壟斷資本就會和錢莊、金錢持有者,互相矛盾且互利互惠,在長期的博弈中,金融和壟斷會產生合流,互相交叉控制,形成金融資本。

金融資本,是資本的中極形態。

到了這一步,金融資本已經不再畏懼新的技術對市場的干擾了,因為無論多麼新的技術,只要想要達到一定規模,都需要金錢的助力,作為金融資本,他們對新技術不再畏懼,更多的是進行金融投入,同化新技術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但金融資本依舊畏懼來自權力的絞殺。

金融資本更進一步,是和權力互相矛盾且互利互惠,在長期博弈中,完成壟斷、金融、權力的合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蛻變為官僚寡頭資本。

我即是權力,權力即是我,自此,就不必畏懼來自權力的絞殺了。

官僚寡頭資本,是資本的高階形態,但仍然不是資本的最終形態。

完全控制所有人命運的‘終產者’,是人們幻想的資本最高形態。

(大概脈絡示意圖)

當下,大明松江府仍然處於中小工坊還沒有破產的邊緣,即便是申時行這樣的人中龍鳳,他能看到的也就是壟斷資本的身影,這不是申時行才能不行,是他真的沒見過這些東西。

朱翊鈞是親眼見過,所以他對這些事兒,心裡有數。

“或明立章法以束其行,或另闢商途以分其勢,更須廣佈耳目,深植爪牙於諸省商埠。你說的這些,都很好,少宗伯你這幾個辦法,都很好,此事也不急,慢慢籌謀就是。”朱翊鈞給了高啟愚一個任務,這事兒,一點點的做。

維持中小經濟體的活躍,有利於市場的高效運轉。

看不見的大手固然厲害,可大明看得見的大手——大明軍,是物理層面的厲害。

一般而言,只有到了官僚寡頭資本的情況下,皇權才會被威脅。

但朱翊鈞這個人,就是殺性重,就是貪婪,就是喜歡銀子,就是料敵從寬,出現了壟斷資本,朱翊鈞一定會出手,皇恩碎地拳,一拳打碎它,強行勒令其拆分,不允許他們形成事實壟斷。

因為一旦形成了事實壟斷,他們就會開始索求政治權力,開始對皇權蹬鼻子上臉,朱翊鈞怎麼可能忍受有人對自己蹬鼻子上臉,這等同於他這二十年勤政、二十年習武、二十年尚節儉的苦,全都白吃了。

而且一旦形成了事實性的壟斷,工坊的匠人,就沒法活的像個人了,連活成牛馬都很難,畢竟牛馬病了,主人還要找獸醫看病,牛馬得自己去惠民藥局。

事實壟斷的危害,就是生產關係開歷史倒車,從自由僱傭關係,向強人身依附關係的倒退,人會變的比牛馬還不如,命如草芥。

這和道德也沒有什麼關係,也非危言聳聽,朱翊鈞為自己皇恩碎地拳找理由,大明鄉賢縉紳和佃戶之間的關係,就是鐵證中的鐵證。

高度封閉和低效流通的小農經濟下,鄉賢縉紳完全對田土壟斷後,他們是如何對待佃戶?讓人給狗披麻戴孝,讓人給狗哭墳,讓人給狗守孝。

這大抵就是權力高度集中、郡縣帝制的侷限性了,朱翊鈞這個皇帝不喜歡壟斷資本,就不允許這個龐然大物出現。

朱翊鈞和高啟愚深入溝通了丁亥學制的問題,眼下丁亥學制的推行,主要還集中在了師範學堂籌建,要想實現三級學堂,就需要重金投入師範學堂,培養教師。

按照高啟愚制定的丁亥學制,大明要在所有的縣城,都建立一座師範學堂,每一個師範學堂每年可以培養五百名教師,可是,大明每一個府營造一個師範學堂,已經超出了當下大明財政可承受的範圍。

這種結果,就導致:大明完全無法在鄉、鎮、村一級建立足夠的蒙學堂。

朱翊鈞略微有些頭疼的揉了揉額頭,搖頭說道:“錢的問題,朕再想想辦法,再想想,學堂營造不能停,學堂的膏火銀補助不能停,對大學堂的無息借款不能停。”

高啟愚的意思是,減少學堂營造數量、減少對學子的膏火銀補貼,減少對大學堂的無息貸款,來增加師範學堂的數量,培養更多的師範生。

這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辦法,無論減少哪一個,都是給知識增加門檻,讓更多的百姓無法入門的門檻。

就這個無息貸款,一旦減額,立刻馬上就有明明有足夠才智,卻上不起大學堂的學子,被篩選掉。

“臣有罪。”高啟愚面色憂慮的說道:“臣在制定丁亥學制的時候,有些太想當然了,知道教育很貴,但臣沒想到會這麼貴。”

高啟愚當然知道貴,但貴到這個地步,實在是超出了高啟愚的預料。

去年一年大明對教育的總投入正式超過了對戎事的投入,教育經費為1577萬銀,而大明整體軍費,包括陛下給京營、水師的額外恩賞,為1432萬銀。

這筆投入實在是太龐大了,朝中已經開始對丁亥學制,出現了反對的意見。

大明本身是有教育體系的,私塾和家學堂,哪怕是萬曆維新對各方面人才需求在極度增加,但丁亥學制的投入實在是太龐大,而丁亥學制的產出要二三十年後,才勉強稱得上是到收穫時間。

有人說,高啟愚是拿朝廷的銀子,砸自己的名聲,過於昂貴是現實,這種指責十分的誅心,但高啟愚無法反駁。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超長期、大規模的投入,連高啟愚本人,都對丁亥學制有了一定的懷疑。

這條路真的對嗎?走在迷霧中的行人,面對看不到任何前路的岔路口,總是會有些迷茫和自我懷疑。

哪怕高啟愚這種經歷過屍山血海考驗的人,也會問自己,這不是他不夠堅定,是過於沉重的代價,讓他對未知有些畏懼。

恐懼源於未知。

朱翊鈞不同,他的眼前沒有迷霧,他的目光洞穿了六百年的時間長河,他知道這麼做一定是對的,他對前路從沒有迷茫,他知道重金投入的回報是什麼,遠超投入的超大規模收益,利於整個大明。

“朕來想辦法,少宗伯不必過分的焦慮。”朱翊鈞仔細思索了下,忽然想到了申時行口中的龐然大物。

即便是壟斷資本已經形成,在朱翊鈞眼裡,怎麼看,都像是長得非常肥美,待宰殺的豬,窮瘋了,一定會將屠刀揮落。

他意識到,在封建帝制下,超大規模的壟斷資本,確實難以形成,盯著這頭豬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皇帝餓,官選官、勢要豪右就不餓了嗎?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