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終之難和長生野望,是一對伴生的雙生子。
克終之難,不僅僅是君王,還有臣工,王崇古的侄子王建,張居正的門下第一鷹犬王篆,凌雲翼本族的背刺,都是類似的克終之難。
張居正之所以要如此急切的把全楚會館交給申時行,甚至大動干戈的對張党進行清黨,也是基於這種擔憂,趁著現在還有精力,把這些事兒都辦了,而不是留給後來者申時行。
申時行他也辦不了。
大明在嘲笑費利佩老了,就開始胡作非為的時候,這個劫難也會公平的落在大明的皇帝、大臣的身上,誰也躲不過,誰也逃不了。
人老了,體力下降精力不濟,下面的人就開始動各種各樣的小心思,如此彼此猜忌,螺旋上升之下,克終之難就成了個解不開的疙瘩。
道爺想用修仙這種超脫的力量,來震懾朝中大臣和野心之徒,很顯然,他失敗了,大多數人都不通道爺真的能成仙。
緹騎的動作真的很快,會試九天,緹騎就把前後問題調查的明明白白。
“現在的問題是,凌次輔慚愧致仕,舉薦了少宗伯你做次輔。”申時行眉頭緊蹙的說道。
緹騎的調查還沒有完全公開,目前還在緹騎衙門之內,陛下還沒有移交有司。
凌雲翼不得不致仕,他不致仕,陛下就沒辦法公開的處置此案,無論如何都要給凌雲翼這個面子,凌雲翼致仕,案情才可以繼續推進,但他致仕,朝中本身穩定的格局就再次被打破。
張黨勢大,盤根錯節,群臣結舌,大明監察、糾錯力量對張黨失效,如果凌雲翼這個殺星再一走,張居正刀刃向內,甚至都會被反噬,所以朝廷的局勢需要凌雲翼繼續在朝中。
這就又變成了一個取捨問題。
奸臣蟄伏數年的精心謀劃,真的不如蠢貨的靈機一動,看看這蠢貨靈機一動,把凌雲翼、張居正都架在了臺上動彈不得。
“我去做次輔?”高啟愚指了指自己,自己都樂了下,搖頭說道:“真要我登臺唱戲,那也是和你申時行唱對手戲。”
高啟愚可不覺得自己能和張居正唱這出對臺戲,張居正這一生的對手是高拱,是王崇古,是凌雲翼,高啟愚不覺得自己能起到制衡張黨的作用。
首先,高啟愚手裡就沒有三千客兵這種力量。
“所以,現在等陛下、先生、次輔商量個辦法出來再說。”申時行告知了高啟愚所有的內情。
高啟愚得虧找到了申時行,否則他找其他人打探,都不能告訴他真相,因為陛下並沒有公開,這些訊息,只有少數明公有資格知道。
申時行和高啟愚商量了片刻,他們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都覺得最終結果,大概是捂蓋子,至少等張居正對內大規模清黨結束,陛下才會允許凌雲翼致仕,這萬曆二十年壬辰科舞弊案,才能繼續推進。
“有個商人到了京師,求告到了我這裡,我沒見他。”申時行和高啟愚聊完了科舉舞弊案後,才說起了另外一件事,孫克弘帶著兒子入京請罪來了。
王篆倒了,陛下沒有瓜蔓連坐的打算,十幾年,一年三萬銀不到的貪腐規模,還要瓜蔓連坐,朝廷沒那麼閒。
但皇帝沒有追究,不代表著松江遠洋商總孫克弘可以當事情沒有發生。
朝中飄下去一張紙屑,對孫克弘這樣的商賈而言,都是泰山壓頂。
孫克弘找到了全楚會館,才知道全楚會館換了人,這一看是老熟人申時行,立刻納了拜帖,但拜帖如同石沉大海,音信全無。
申時行有些無奈的說道:“我不方便見他,前些日子,才因為全楚會館宴請之事,被陛下訓斥,我現在再見他,那才是往炮口上撞,但我不見他,京師沒人見他,現在他便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趕巧了,申時行不方便,他在過年大肆宴請,被高啟愚敲了一悶棍,到現在都沒緩過神來。
孫克弘被普遍認為是張黨走狗,因為申時行在松江做巡撫,孫克弘和他申時行來往密切。
孫克弘這點兒事兒,真的不是大事,但凡是有個人能遞個話兒到通和宮,哪怕是在陛下面前提一嘴,陛下知道,這事兒也就過去了,但哪怕是財如孫家,依舊無法做到。
“你的意思是讓我幫忙遞個話?我不傳。”高啟愚當然聽明白了申時行請求,立刻說道:“唯利是圖之輩,我不想跟他們產生任何的瓜葛。”
“孫克弘身後還有個蘇松商幫,那我就更不會見了。”
高啟愚已經非常客氣了,作為士大夫,他對這些商人,沒什麼好臉色看。
商人逐利,往往不擇手段,高啟愚可是非常瞭解小三角貿易,這種歧視,也不能怪高啟愚,這年頭士大夫們,普遍都這個態度。
尤其是對這些身後站著商幫的富商巨賈,高啟愚都是避如蛇蠍。
“反正有這麼個事兒,你見或者不見,都在你。”申時行搖頭說道:“形氣轉續,變化而嬗,松江府商賈正在變得完全不同,總歸有一天,少宗伯,要面對他們的,躲是躲不開的。”
申時行去了松江做巡撫,商賈正在在商品經濟的刺激下發生著令人驚恐的嬗變。
“哦?願聞其詳。”高啟愚面色凝重的詢問申時行這麼講的原因,形氣轉續,就是他們的外表和根本,正在發生劇烈轉變,劇烈到朝廷不得不面對的地步。
申時行想了想,才將自己看到的內容娓娓道來。
“萬類霜天競自由,松江府完成了商品經濟的蛻變,有好有壞,它走在了大明最前面,就連商賈也是如此。”
“在最開始的時候,整個市場是處於自由競爭,這個時候,一切都欣欣向榮,商賈們握著銀子,甚至親自參與到工坊的生產之中。”
第一階段自由競爭,消費者可以買到各種物美價廉的成本,甚至感慨生活的美妙,工坊主們為了市場,不得不出讓部分利潤給市場和工匠們,來維持市場的熱切需求,爭奪市場的份額。
這個階段,是最讓人心動的時刻,無論是朝廷,還是百姓,都對這種競爭竭誠歡迎。
但自由競爭很快就會進入第二階段,無休止的價格戰,這種價格戰,讓商品的價格,被擠壓到了成本的邊緣,工坊們拼盡全力,都賺不到錢,反而賠錢,而對百姓而言,直觀的體驗,就是商品層出不窮,眼花繚亂,而且價格低廉。
這種無休止的價格戰,是市場徹底崩壞前的癲狂鬧劇,但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了。
“成本越來越高,因為需要給工匠足夠的讓利,才能調動匠人的積極性,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匠人們往往枉顧生產條規,開始加大生產,而市場內價格在互相催逼,越來越低,利潤越來越薄。”
“少宗伯,你說這種情況下,會發生什麼?”申時行抿了口茶問道。
高啟愚眉頭緊蹙的說道:“高昂成本和微薄利潤的夾擊下,再加上價格越來越低,市場刀刀見血,規模越大,抗擊風險的能力越高,中小工坊,會慢慢消失,因為他們承擔不起這種風險。”
申時行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說道:“沒錯,眼看著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我親眼見證過一次樓塌了。”
申時行說的就是棉紡生意,在大明開海初期,大量的棉紡工坊如同雨後春筍一樣,從松江府上長了出來,一切都是那麼的生機盎然,但僅僅過了十年後,棉布的價格開始持續走低,價格最低的時候,甚至低於了成本價格。
大量中小工坊在這種價格狂潮中,倒在了時代的洪流之中,規模最大、抗風險能力最強的工坊,笑到了最後。
朝廷希望的是,更高生產效率、更多生產技藝改良、更低成本才能獲得自由競爭的勝利;
但現實是,對下壓榨更加狠厲、誰更不把人當人看、價格更低、資本更加雄厚的一方獲得了自由競爭的最後勝利。
孫克弘就是勝利的那一個,他看起來贏了,但他不過是個倖存者罷了。
申時行看著高啟愚,嚴肅的說道:“商場上的兼併,比土地兼併更加酷烈,更加無情,如果不是突然來的環太商盟,讓這些中小工坊們喘了一口氣,有了一些希望,讓他們手裡的土地、工匠、工具更加值錢,他們的退場會更加慘淡。”
“環太商盟的成立,惠澤千萬家。”
環太商盟,不是一出為了哄皇帝開心、滿足皇帝皇圖霸業的鬧劇,而是切實的得到了一個不太紮實的市場,對大明的影響十分深遠,甚至連高啟愚本人都沒意識到這種意義所在。
“我只不過是為了做禮部尚書而已。”高啟愚思前想後,還是不肯居功,他的想法比較純粹,那就是進步。
高啟愚有些疑惑的問道:“環太商盟不建立,中小工坊要倒;建立了,他們還要退場,這環太商盟,不是白建了嗎?”
高啟愚在電光火石之間,非但沒有居功自傲,反而產生了濃烈的擔憂,他怕自己為了進步,辦了壞事。
申時行搖頭說道:“因為接下來的狂潮,這些小工坊主們,是無法抵擋的,因為鐵馬來了,一臺昇平九號鐵馬,等於三百個織工日夜不息。”
“鐵馬是十分昂貴的,一馬力要二十銀,環太商盟帶來的商機,只是讓中小工坊在這場兼併狂潮中,能賣個好身價而已,他們已經沒有餘力,進行更大規模的投入了。”
“面對更加強橫的大工坊,商幫,他們只能選擇投降,現在投降,還能賣個好價錢,負隅抵抗的結果,就是血本無歸。”
更高生產效率,讓這些資本雄厚的工坊,更加容易勝出,因為他們可以繼續投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降低價格,逼迫弱小者出局,將所有人擠出棉紡行當。
“這不就是田土兼併嗎?”高啟愚略微有些茫然,他甚至有些失態的撓了撓頭,在田土兼併上發生的事,似乎在棉紡行業,再次發生了一遍,雖然經歷更加複雜,而朝廷依舊是無能為力。
“所以,大明正在形成的商幫,這些富商巨賈,正在逐漸取代鄉賢縉紳,甚至是勢要豪右都不能倖免,松江府棉紡業已經逐漸變成了壟斷,少宗伯總有一天,要跟他們打交道的,而不是現在這樣,避而遠之。”申時行講到這裡就停了。
第一階段自由競爭,第二階段無休無止價格戰,第三階段中小工坊在逐漸出局,一個依託於商幫的龐然大物已經成型。
而松江府正處於第四個階段,這個龐然大物,已經開始逐漸浮出水面,展現出自己對市場近乎於無所不能的可怕影響力。
高啟愚沒有在松江府做過巡撫,申時行講到這裡,就沒有再講,再往下講,高啟愚也不能感同身受。
這個在殘忍價格戰中,好不容易生存下來的龐然大物,幾乎掌控了所有市場,幾乎所有棉市口,都被這個龐然大物掌控,這就是市場集中。
這個龐然大物,展現出了幾個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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