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鹹通年間任期最長的宰相,路巖無疑在官場構織了一張龐大的關係網。正因如此,謝瞳才會選擇拜見他,因為他清楚,自己的禮物只有路巖會收下。
正如眼下,兩箱尺許大小的金銀擺在桌案上,路巖只是瞥了一眼,隨後便看向了左首位的謝瞳。
“聽聞汝是楚州刺史朱全忠麾下長史,不知為何拜見老夫?”
路巖自然清楚謝瞳肯定是為了朱溫的前途而來,但他需要知道謝瞳所求,再視情況看看自己能否辦到,最後才會選擇是否收下金銀。
收受賄賂,這是路巖的缺點,但他的優點就是收錢辦事。
只要他選擇收錢,那絕對會將事情辦得漂漂亮亮。
謝瞳來到洛陽已有數日,早已探明瞭這位宰相的性格,所以他笑著客套道:“黃賊霍亂江淮,然其終究短視,竟試圖與聖人比高。”
“某家使君眼下正在竭力剿賊,想來黃賊無非是秋收螞蚱,蹦躂不了幾下。”
“楚州、揚州位置重要,若有賊寇威脅,某家使君在此鎮守,為聖人拱衛運河,自然無礙。”
“然如今黃賊自取滅亡,已然無法長久,故此使君特遣某來洛陽面見路相,希望路相能在戰後為使君安置個能施展其才的位置……”
謝瞳這話說的不算多麼高明,甚至有些直白,這讓路巖有些看不上。
但看不上人和看不上事是兩碼事情,單從朱溫眼下鎮守的地方來看,楚州與揚州這種要地,確實不能交給他鎮守,尤其是黃巢還將被討平的局面下。
以楚州和揚州換取出鎮其它藩鎮,這倒不是什麼難事,只要要求不要太過分就行。
想到這裡,路巖端起茶杯,抹開茶沫後抿了口茶水,接著才道:“朱使君能有如此見解,倒也不枉朝廷將其招撫栽培。”
路巖在提醒謝瞳注意朱溫的身份,朱溫畢竟是賊寇投降起家,一些重要的地方是不可能有他出鎮機會的,這點謝瞳自己也清楚。
他要的是路巖的態度,而路巖既然提醒他注意身份,那就說明只要要求不過分,路巖便能幫朱溫運作。
知道了路巖的態度,謝瞳也就將他早就準備好的地方給說了出來:“兗海遠離運河,不知以使君功勞,可否出鎮兗海?”
兗海鎮,其治下轄兗、海、沂、密四州,雖然經歷了王仙芝、龐勳之亂的兵災,但四州已經休養生息三年之久,生產已經恢復,人口並不少。
選擇這個地方,是謝瞳經過深思熟慮後得出的答案。
如果沒有劉繼隆,他會想方設法的為朱溫爭取宣武軍節度使或感化軍節度使的位置,但如今河淮被禍害為白地,運河地位更為重要,所以他只能為朱溫選擇兗海節度使的位置。
兗海鎮的位置並不差,且有足夠的百姓,生產也恢復不少,可以省去不少力氣。
更為重要的是,謝瞳仔細打探過,兗海北邊平盧鎮節度使韋宙雖然出身名門,政績斐然,但並不會帶兵打仗。
這就代表,若是日後時局動亂,朱溫可以趁機北上吞併平盧。
平盧算是河南道中,遭受兵災禍害最少的地方了。
只要吞併平盧,朱溫便能得到百萬百姓的供養。
若是能夠繼續向北吞併天平軍,亦或者南下吞併徐州,說不定還真的能夠割據一方。
想到這裡,謝瞳便安靜等著路巖回覆,而路巖則是想了想如今兗海節度使是何人。
半響過後,路巖這才開口說道:“兗海節度使薛綰出身河東薛氏,在任五年,倒是可以調走,不過只怕北司不樂意。”
謝瞳皺眉,他倒是知道薛綰背靠神策軍,有著北司的關係,但沒想到如今北司已經式微,但路巖依舊不敢得罪北司。
“若是為難……”
謝瞳剛想開口,卻見路巖搖搖頭道:“罷了罷了,既然朱使君有心報效朝廷,老夫又怎能不出力呢?”
“眼下時辰尚早,老夫倒是可以走一遭外廷,但需得朱使君承諾出力平賊,收復江都才行。”
路巖將他的想法說了出來,無非就是想讓朱溫出力,儘早打通運河罷了。
謝瞳早有準備,故此連忙作揖:“某家使君早有此意,奈何黃賊親征,某部折損了兵馬,這才只能作罷。”
“幸得使君早在某北上前開始募兵,如今只缺錢糧甲冑便能出兵收復江都,乃至揚州全境。”
北上時,謝瞳已經知道朝廷又調兩萬兵馬南下,而康承訓補充了兵馬後,黃巢必然會主動進攻,繼而引起康承訓出擊。
屆時兩方糾纏,朱溫若是得了錢糧甲冑,收復揚州倒也問題不大。
“所需多少錢糧,多少甲冑……”
路巖皺眉,心道這錢不好賺,居然會有這麼多要求。
他的神態擺在面前,謝瞳自然知道他有些不太高興,連忙道:“只需要甲冑三千,錢帛五萬,糧三萬石即可。”
他削減了原本想要的錢糧甲冑,只為能讓路巖快速答應。
對此,路巖倒是沒有立馬應下,而是對謝瞳道:“既是如此,汝可先回去休息,明日這時來尋老夫即可。”
路巖說著,他身旁的兩名僕人便將裝有金銀的箱子收下,而謝瞳見到他收下禮物,心道事情成了七八,接下來就看路巖能否說服皇帝了。
“晚輩告退……”
謝瞳將姿態擺的極低,路巖頷首回應,眼看著他離開正堂,半響後才起身更衣。
不多時,府邸門前便已經準備好了馬車,而路巖也走出了府邸,坐上了馬車。
馬車向紫薇城趕去,而路巖則是老神在在的思索該如何說服皇帝。
幾個月的時間過去,原本被黃巢焚燬大半的洛陽城,眼下又恢復了幾分繁華。
官員們的府邸都已經修了差不多,街道上乾淨整潔,道路上基本都是官宦子女,穿著錦緞華紗,香氣四溢。
相比較北岸的繁華,以百姓居住為主的南岸則是十分“醜陋”。
南岸的街坊中,百姓居住的屋舍五花八門,有的是土木結構,鋪上便宜的素瓦,有的則是鋪上稻草與泥巴。
街道上無比雜亂,百姓穿著破爛,孩童甚至光著屁股亂跑,穿的是草鞋,吃的是野菜和麩糠。
洛陽城四周沒有太多工作給他們,他們能做的,除了世家豪強的佃戶,便是些賣力氣為生的活計。
一條洛水將大唐分為兩半,而身為宰相的路巖則是在沉思中感受到了馬車停下。
他緩緩睜開眼睛,走下馬車,往紫薇城內走去。
守衛宮門的神策軍見到他後,連忙作揖行禮,而路巖則是掛起笑臉,頷首回應。
任誰也想不到,對普通兵卒都如此和睦的路巖,私下財富不可計數,藏錢數以百萬計。
“路相?!”
忽的,路巖身後傳來驚呼聲,路巖停下腳步,轉身看向身後,這才看到了急匆匆走來的蕭溝與劉瞻。
二人顯然沒料到能在這裡遇見路巖,錯愕道:“路相今日不是沐休嗎?莫不是知道了淮南的事情?”
“淮南的事情?”路岩心裡咯噔,不免詢問道:“淮南發生何事?”
見路巖不知道,劉瞻這才說出了黃巢進攻濠州,濠州失陷,曾元裕堅守招義城的事情。
路巖聽後,心裡對舉薦朱溫更有把握了,面上則是裝作焦慮:“先去面見至尊吧。”
二人頷首,接著與路巖一同往貞觀殿走去。
不多時,三人來到貞觀殿前,得到通傳後走入殿內。
幾日沒有走入貞觀殿,今日突然走入,三人只覺得殿內的藥味變得更為濃重了,哪怕香料不斷燃燒都難以壓制住那股藥味。
李漼的身體不好,這是自劉繼隆攻下長安後,群臣皆知的事情。
但以當下的情況看來,只怕是他的身體已經差到了難以治癒的地步。
三人心情沉重,畢竟他們都知道李漼如果倒下,那代表的將是什麼。
“臣等參見陛下、殿下……”
半月前,自李漼得知王鐸兵敗的事情後,他便輟朝了幾日,同時開始讓太子李佾理政。
李佾雖然不出彩,但好在還算勤勉,三省六部的官員基本都能見到他的面。
單從這點來說,南衙的官員們還是比較支援李佾的。
“諸位相公平身吧……”
李佾站在屏風前,直面路巖三人。
路巖三人起身,可以透過屏風看到躺在榻上的李漼,也能聞到濃烈的藥味。
顯然,李漼的身體情況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糟糕。
“陛下,淮南急報……”
劉瞻小心翼翼說著,目光死死盯著屏風背後的身影。
好在李漼的聲音很快傳出,儘管十分虛弱:“何事……”
看到李漼沒有事情,劉瞻三人鬆了口氣,接著將淮南的事情緩緩道出。
不過為了李漼的身體著想,三人並未透露死傷的多少兵馬,生怕刺激到李漼。
饒是如此,李漼卻也能猜到淮南大致的情況,所以他強忍著喉間的瘙癢,壓下咳嗽的感覺後說道:
“康承訓為何按兵不動,朝廷調遣的援兵,應該已經抵達壽州了才是。”
“回陛下。”劉瞻繼續作揖,回覆道:“康使君已經出兵廬州,準備拿下廬州後東進收復滁州、和州,將黃賊陷入濠州重圍之中。”
“高千里呢……”李漼繼續詢問,劉瞻聞言退下,路巖上前作揖道:“高千里麾下兵馬折損不少,正在調遣兵馬,但沒想到黃賊突襲了濠州。”
“臣以為,康使君手中有兵馬六萬餘,加上楚州朱全忠忠心耿耿,有報效朝廷心意,黃賊必然插翅難逃。”
路巖話音落下,李漼便不免詫異:“朱全忠?他不是才被黃賊重創不久嗎?”
“回陛下。”路巖連忙道:“朱全忠雖被黃巢擊敗,然楚州、揚州百姓忠心為國,踴躍參軍。”
“如今朱全忠麾下有兵馬二萬,甲士五千餘。”
“臣以為,只要調撥甲冑三千,錢糧十萬給予朱全忠,其必定能為朝廷收復江都。”
路巖多索要了些錢糧,並且沒有誇大說收復揚州全境,而是隻說了收復江都。
畢竟只要收復了江都,那運河便會通暢,這才是最關鍵的。
“此事便交由路相操辦吧……咳咳!”
李漼咳嗽了起來,路巖三人見狀連忙看去,但見李漼咳嗽得十分強烈,最後還是田允端來了一杯蜜水才將他咳嗽安撫了下去。
“國事艱難,還需要諸位相公竭心盡力才是……”
李漼平復後,劫後餘生般的與三人交代著。
不等三人開口,便聽到殿外傳來了訊息。
“陛下,齊樞密使及楊中尉求見……”
“宣”
李漼緩緩開口,隨後便見齊元簡及楊玄階走入了殿內。
他們餘光瞥向路巖三人,隨後迅速收回。
“二位前來何事……”
李漼十分直白的詢問,語氣很不待見二人,這全因齊元簡及楊玄階並不同意冊封李佾為太子。
不過北司勢微,除非做足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不然他們也無法干涉李漼的決定。
李佾成為太子後,二人便很少上朝,但他們麾下的那些人卻沒少為難李佾,常常寫些難以處理的奏表來讓李佾處理。
好在有李漼的幫助,李佾這才平安無事的處理了大半個月的政務。
如今二人又來,李漼擔心二人又是來為難李佾,故此先開口詢問起來。
“陛下,陝虢傳來訊息,劉牧之派兵護送右神策軍副使楊公慶回朝,並要在洛陽修建進奏院。”
二人話音落下,殿內眾人紛紛皺起了眉頭來,唯有李漼眼神閃爍。
劉瞻三人皺眉是因為楊公慶返回,那必然會引起北司動盪。
洛陽才剛剛恢復幾分,若是因為北司動盪而再度內亂,那是他們不願看到的。
至於李漼露出神采,則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可以用楊公慶來制衡北司一家獨大的局面。
不說別的,當初隴東戰敗最大的原因就是楊玄冀拋下楊復恭南撤,導致了劉繼隆獲得大量民力,保障了兵馬錢糧推進。
如果不是楊玄冀,王式他們最少能多半個月的時間來應付劉繼隆,而不是看著劉繼隆長驅直入隴東腹地。
楊公慶被俘近兩年,心裡有多少怨氣,李漼雖不清楚,但他知道楊公慶絕對不會什麼都做。
更重要的在於,楊公慶得到了劉繼隆的庇護,不然劉繼隆也不會派兵護送他。
要知道陝虢的李昌言也坑害了楊公慶,若是劉繼隆讓楊公慶獨自返回,說不定會被李昌言暗害。
如今有劉繼隆派出的兵馬護送,便是借李昌言八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出兵謀害楊公慶,所以楊公慶回到洛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想到這裡,李漼忍不住道:“楊副使能回來,這是好事。”
“如今右神策軍中尉空缺半年,楊副使既然返回,那便……”
“陛下!”齊元簡與楊玄階先後拔高聲音,同時作揖道:
“楊副使如今是何種態度,尚不清楚,且等其回到洛陽再開常朝決定也不遲。”
李漼嘴角上揚,他知道二人會開口,而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只有讓北司相互制衡,李佾的位置才能穩固。
“既然如此,那便暫且擱置,等楊副使返回再議吧。”
李漼輕易便答應下來,這讓齊元簡與楊玄階反應了過來,臉色不由變得陰沉。
劉瞻三人身處局外,所以一開始就看清了皇帝的態度。
皇帝無非就是讓楊公慶與齊元簡等人爭鬥,如此才能讓北司安穩。
不過光楊公慶一人,顯然不是齊元簡和楊玄階的對手,不出意料的話,皇帝還會安排其他人插手其中。
劉瞻三人收斂心神,而李漼也重新恢復了平靜,對眾人道:“諸卿還有何事啟奏?”
眾人沉默,李漼聞言咳嗽幾聲:“既是如此,那……”
李漼的話還未落下,便聽到殿外傳來急促的唱禮聲。
“陛下,陳州急報!!”
“宣”李漼准許,田允連忙快步走向殿門。
眾人好奇看門口,很快便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
不多時,田允表情慌張的拿著奏表走入殿內,快步走向屏風後的李漼,雙手呈出奏表。
“念……”
李漼已經感覺到了不對勁,呼吸不由得急促了起來。
田允聞言嚥了咽口水,連忙壓低聲音,生怕驚擾到了李漼。
“陳州急報,蔡州刺史秦宗權作亂出兵,陳州、許州告危……”
田允的話說出,李漼只覺得熱血衝上腦門,但他很快便壓下了這份脾氣。
饒是如此,他卻還是感受到了頭部隱隱作痛,額頭瞬間冒出冷汗。
他攥緊被褥,咬緊牙關,努力裝作無事發生:“傳旨……”
眾人紛紛作揖,李漼也繼續道:“令高駢、康承訓出兵討平此僚!”
“臣等領旨……”
眾人紛紛應下,而田允眼見李漼滿臉痛苦,連忙拔高聲音:“退朝!”
“臣等告退……”
眾人不解皇帝為何如此急促的宣告退朝,但很快他們就察覺到了貓膩。
屏風背後,隱隱有悶哼聲傳來。
不敢耽誤,路巖等人先後離開了貞觀殿,而田允親自護送他們離開,最後才跑了回來。
“陛下,諸相已經離去了!”
“額啊……”
李漼低吼著,雙手抓住了自己的頭,表情猙獰。
田允見狀連忙將早早準備好的湯藥端來,而李佾則是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李漼還未喝下湯藥,便突然扶著床探出頭來,嘔吐一地。
“陛下!!”
宮室昏暗,所有人都手忙腳亂前來照顧李漼,而李漼則是在嘔吐過後暈了過去。
本該充滿帝王之氣的貞觀殿,此刻只剩下那濃重化不開的藥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