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殺!殺!”
十月中旬,在劉繼隆派兵護送楊公慶返回洛陽的同時,淮南舒州城外喊殺四起。
兩萬兵卒在校場上身著戰襖,持槍刺殺,而校臺上高駢沉著臉色,來回渡步。
“窸窸窣窣……”
高欽急匆匆走上校臺,趕到高駢旁邊後作揖:“阿耶,北邊傳來訊息。”
“何事……”
高駢目光都在眼前這兩萬多兵卒身上,高欽見狀稟告道:“宋州諸鎮兵馬已經南下抵達壽春,康承訓如今再度擁兵七萬。”
“哼!七萬……”
高駢聞言輕嗤,顯然十分不屑康承訓那手中的七萬兵馬。
高欽見自家父親如此,不免說道:“雖說河東、河北諸鎮久不經戰事,但七萬兵馬,應該也能擊垮黃巢吧?”
“你是如此以為的?”高駢側目看向高欽,不等他說話就冷哼道:“諸鎮兵馬,稍有勇力的,無非就是河南及河東諸鎮昔年圍剿王守文、龐勳、王仙芝之流精銳。”
“這些精銳被朝廷調往隴西、隴東,盡數被劉繼隆全殲俘虜,剩下的不過都是不成器之輩。”
“這黃賊不知從何處學的一手兵法,雖說粗淺,但麾下將領也是經歷了不少廝殺的勇將。”
“僅憑康敬辭手中臨時拼湊的那七萬人,如果真的能討平黃賊,也不至於連個小小的壽春城都拿不下來了。”
高駢的話不無道理,高欽忍不住點頭附和,但又說道:“這駐守壽春的賊軍將領倒是不錯,竟能堅守到如今。”
“聽聞此人喚葛從周,倒是未曾聽過有什麼背景,想來只是普通百姓。”
高欽評價著葛從周,高駢聞言卻平靜道:“中原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這……”高欽不知道該怎麼說,畢竟在他看來,葛從周還是不錯的,而且所謂中原無英雄也有些誇大了。
至少就他對此次河淮戰事的研究來看,不管是朱全忠、葛從周還是黃巢,這些人都有不錯的本領。
當然,也有可能他是以自己的能力來看待這些人,而自家父親則是以他自己的能力來看待,所以覺得這些人不行。
“阿耶,我們什麼時候揮師北上廬州?”
高欽眼見自家父親聽不進去其他,只能收斂心神,詢問起了正事。
對此,高駢卻不緊不慢的看向校場上無邊無際的兩萬兵卒,沉著道:“且讓康敬辭再吃兩場虧,隨後再進軍也不遲。”
“若是朝廷派人詢問,便說我軍正在調遣兵馬,準備聚兵四萬圍剿黃賊。”
話音落下,他對高欽吩咐道:“傳令給梁郎,從嶺南抽調一萬步卒北上,再從湖南繼續抽調一萬兵馬。”
“等這兩支兵馬抵達,我們再出兵收復淮南。”
“只要我軍收復淮南,劉繼隆一定會按耐不住,屆時朝廷就無力針對你我了。”
高駢說罷,高欽頷首,但接著又擔心道:
“劉繼隆休養民力許久,若是出兵,恐不下十萬,我軍……”
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擔心折損自家阿耶的面子。
高駢臉色一沉,並未呵斥高欽,而是沉著道:“劉繼隆著實不好對付,但長江淮河也不是那麼好渡過的。”
與劉繼隆交戰吃癟太多,高駢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劉繼隆對手。
不過依仗淮河與長江,他還是有自信和劉繼隆對峙的。
在他這般想著的同時,贏得合肥保衛戰的黃巢卻並不好過。
雖說他俘獲了不少兵馬甲冑,但率兵從滁州方向吸引李克用麾下精騎的李罕之卻被李克用擊敗退回定遠,折損兵卒三千多。
加上曾元裕在濠州、泗州發力,高駢攻下舒州,斬首數千級,黃巢能指揮的兵力進一步縮水降到了四萬左右。
更要命的是,葛從周已經堅守近兩個月,他如果再不救援壽春,說不定葛從周就支撐不住,屆時康承訓就能指揮大軍南下了。
到時候高駢北上、康承訓南下,側翼還有個虎視眈眈的朱溫,局面不管怎麼看都不利於他。
“直娘賊……”
合肥行宮內,黃巢雙手扶在沙盤上,眼角抽搐,只覺得局面十分惡劣。
敗走返回合肥的尚讓見狀,小心翼翼的作揖道:
“陛下,如今我軍在合肥有兵三萬,滁揚二州則兵不過萬二,和州僅有三千餘兵馬,長江之上又有宋威麾下水師騷擾。”
“看來固守淮南已經無法成功,不如趁機突圍……”
“突圍?”黃巢打斷尚讓,看向眼前的沙盤,冷聲道:“如此局面,能否請尚相告訴朕,朕該往何處突圍?”
“這……”尚讓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面對康承訓、朱溫、高駢、宋威、曾元裕的多面包夾,他們似乎根本沒了退路。
儘管身後還有桴搓山,但桴搓山可比不上泰山、大別山,想要躲入山中,要不了幾天就能被唐軍搜出。
想到這裡,黃巢便不免感到焦慮,脾氣也漸漸按耐不住了起來。
只是他不管再如何按耐不住,眼下卻也不能發脾氣,畢竟軍心浮動,他必須想辦法穩住三軍。
穩住軍心的辦法,除了勝利,似乎沒有其他了。
想到這裡,黃巢目光在沙盤上來回浮動,最終將目光看向了濠、泗地區的曾元裕。
“傳令,留兵五千駐守廬州,餘下兵馬明日拔營向濠州進軍。”
“且拿這曾元裕先試試刀鋒……”
黃巢話音落下,尚讓及孟楷等人紛紛作揖:“臣領旨!”
隨著黃巢下令,廬州地區的齊軍很快調動了起來。
在齊軍行動的同時,壽春城外的康承訓卻在為河東、河北諸鎮的都將接風洗塵。
“諸位遠道而來,老夫當浮一大白!”
牙帳內,康承訓老當益壯,舉起裝滿米酒的陶碗便一飲而盡。
見他如此爽快,帳內的十餘名將領也紛紛綻放笑容,與他一同舉酒飲盡。
此時的壽春城外,唐軍營帳延綿數里,幾乎將壽春城裡三層、外三層的包圍了個遍。
營內不知從何處弄來的稻米,大鍋煮沸,米香四溢。
牛羊發出叫聲,但很快便被營內的兵卒解決,一塊塊肉被投入米粥之中。
尺許長的褐色粗布被丟入鍋內,攪動兩下後,鍋內便隱隱發出醋味,而那粗布的顏色也漸漸變淡。
待粗布被撈出,米粥已然變了顏色,而這只是開始。
淮南之地,便是到了十月也有不少蔬菜,大把大把的蔬菜被洗乾淨後倒入鍋內,加上指甲蓋大小的一塊鹽晶,一鍋雜燴就此而成。
四周等待的兵卒開始上前,用木碗打了滿滿一鍋。
只是瞧著這鍋大雜燴,兵卒們下意識便罵了出來。
“直娘賊!阿耶從河北跑了上千裡南下,就給阿耶吃這個?!”
“昭義的馬都吃的比這個好!”
“狗輩的,這是什麼東西!”
營內罵聲不斷,很快便被人發現,傳到了康承訓耳邊。
正在飲酒的康承訓聽後,慢慢收起笑容,但語氣依舊和睦道:
“諸位,這河淮之地被黃賊禍害不輕,只能以肉菜米粥來供給將士,還望諸位好好安撫將士們。”
“待到收復揚州,老夫定然派人採買足夠肉食,以此犒勞將士們。”
肉菜米粥,這樣的食物在前線已經十分不錯了,但昭義、義武及義昌等河北三鎮的牙兵們卻並不滿意。
康承訓也料到了他們會鬧事,故此先禮後兵。
對於他的解釋,義武軍的李湘、昭義軍的成麟、義昌軍的王郜都紛紛頷首,表示會安撫麾下。
三人倒不是因為懼怕朝廷和康承訓,而是一路南下,確實感受到了河南與淮南兩道因戰事而荒蕪的景象。
“這黃賊霍亂河淮,某等南下路上,便要尋覓大鄉採買肉食都買不到。”
“沒錯,這河淮著實荒敗了!”
幾人的話令與他們一同南下的河陽、河中等鎮都將都忍不住點頭。
河淮兩道,昔年鼎盛時也有上千萬人口,雖說經歷安史之亂、淮西之亂後,人口逃亡,不如鼎盛時繁華,但也從未有如此荒敗的時刻。
他們兩萬大軍若非依靠運河,恐怕連南下的糧秣肉菜都難以湊齊。
“討平黃賊後,這河淮也就太平了,逃荒的百姓自然會返回原籍的。”
康承訓說著客套話,但實際上眾人心裡和明鏡似的,都很清楚河淮兩道沒有個幾十年,恐怕難以恢復到三賊霍亂前的景象了。
朝廷的錢糧主要靠河淮、江南等四道,如今河淮兩道如此,恐怕朝廷衰敗只是時間問題。
想到這裡,不少都將都漸漸升起了別樣的心思。
他們的目光不斷在帳內打量,而李克用則是帶著蓋寓與康君立安靜吃著酒肉。
待到康承訓解散宴席,他們才返回了自己本部的牙帳。
剛剛回到牙帳,李克用才坐到位置上,康君立便主動說道:“某剛剛去看了河東三鎮與河北三鎮兵馬,看上去也不過如此。”
“剛才席間他們不少人都在張望各鎮都將,想來都是在觀察各鎮都將才幹。”
他話音落下,蓋寓便坐下補充道:“朝廷兩次進攻合肥被挫敗,加上河淮被賊寇破壞如此,他們不起心思才奇怪。”
“此前朝廷能維持河北局面,主要是因為三鎮需要依靠朝廷轉運錢糧。”
“如今聽聞幽州的張允伸年邁,幾次重病,甚至轉運糧草給朝廷,估計是為了保全其子,所以才刻意討好朝廷。”
“張允伸若是病故,幽州必然會發生動盪,幽州動盪則河北動盪,使君不可不防。”
蓋寓提醒著李克用,卻發現李克用心不在焉,只得繼續提醒道:“使君……”
“某知道了!”
李克用不耐煩回應著,這讓蓋寓與康君立快速對視後,紛紛閉上了嘴。
他們知道李克用是在煩什麼,無非就是康承訓等到了援軍,但卻並未在席上表態要進攻黃巢,使得李克用有些不太高興。
“使君不用擔心,如今黃賊已被朝廷大軍多面包圍,士氣必然下跌。”
“若黃賊不想束手待擒,便只有主動出擊。”
“哪怕康使君不願出兵,但黃巢主動出擊,康使君不願意出兵也得出兵。”
“屆時使君便可以率領我軍大放光彩,為我軍謀得地位。”
蓋寓從今日那些牙將們的神態可以看出,他們對朝廷已經不太尊重了。
河北三鎮是朝廷扼制河朔三鎮的橋頭堡,若是連河北三鎮都不把朝廷放在眼裡,那河北也就該動盪了。
河北動盪,關西的劉繼隆不可能無動於衷。
若是劉繼隆也趁勢東進,那天下大亂的序幕也就拉開了。
蓋寓能做的,便只有盡力幫助李國昌父子擴充實力,畢竟劉繼隆要取河北,必然先取河東。
如今李國昌父子的實力還太弱小,除非能掌握河東、河中,以河東道之力抗衡劉繼隆,不然只有敗亡或投降一路。
正因如此,他有許多話想要和李克用說,但如今的李克用卻根本聽不進去,這讓他十分無奈。
“黃賊……”
李克用冷哼,終究是少年心性的他,眼下只想用齊軍的血來為王鐸報仇。
不過在他念叨黃巢的時候,此刻三軍牙帳內的康承訓卻並沒有任何動靜。
接下來的幾日,康承訓依舊率軍包圍壽春,而壽春城內的葛從周卻仍在堅守。
壽春城的城牆,早就不知道重新夯實了多少次,城牆上的血跡根本洗刷不乾淨,只能隨著時間推移而淡化。
城內的兵卒還有五千多,三軍士氣低落,每日都有都將詢問葛從周:“援軍何時抵達。”
面對這個問題,葛從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站在城門樓前,他眺望著夜色下的唐軍營盤,嘴裡發苦。
“若知如此,早該投朱三而去……”
葛從周倒是沒有忘記當初朱溫為他解圍的事情,而他也可以感受到,齊軍大概是真的不行了。
自己拖住康承訓主力近兩個月,結果康承訓的兵馬不減反增。
齊軍內部是個什麼情況,葛從周十分清楚,精銳兵卒死一個少一個。
如今看來,朱溫才是軍中具有眼光之人,竟然早早投了唐軍,得了個不錯的官職。
“若是事不可為,某便也降了吧……”
葛從周有些動搖,畢竟他得為城內的將士和其親眷們考慮。
至於所謂忠義,最終化作嘆氣聲消散空中。
“駕!駕!駕……”
忽的,夜色下有快馬從東方疾馳而來,由於其人高舉火把,唐軍外圍的塘騎很快便辨別了他的身份,將他放入營內。
“使君,濠州急報!”
突如其來的聲音將康承訓從兵書內容中拽出,他抬頭看向帳簾:“進來吧。”
他話音落下,帳外走入將領,對康承訓作揖道:“使君,濠州急報,黃賊率軍二萬,突襲濠州而去!”
“淮南左兵馬使郭厚本與黃賊交戰不利,丟失濠州,逃遁淮上。”
“增使君得知濠州丟失,當即改道往濠州而去,並派兵請援。”
康承訓眼睛朦朧,好不容易看清來人是王宴權,結果不等他反應過來,就聽說了郭厚本交戰不利,丟失濠州的訊息。
“混賬!!”
郭厚本是淮南系的將領,按理來說他應該熟悉淮南地形,結果竟然被黃巢打了個突襲,還丟失了濠州。
想到這裡,康承訓便已經想到了朝廷得知此事後,將會如何看待他。
原本還想著養寇自重的他,眼下只能沉聲下令:“傳令,留兵昭義、義昌、河陽、河中四鎮兵馬包圍壽春,餘下兵馬明日辰時拔營拿下,收復廬州!”
康承訓自然不可能被黃巢牽著鼻子走,他既然決定了要主動進攻黃巢,那就不可能讓舒州的高駢分功。
先拿下廬州,隔絕黃巢與高駢交戰的可能,然後再逐步縮小包圍圈,最後拿下黃巢。
“末將領命!”
王宴權連忙應下,隨後開始派兵傳令三軍。
得到訊息後,除繼續留守包圍壽春的四鎮兵馬外,其它諸鎮兵馬紛紛開始準備明日的拔營。
好在營中除了五萬兵馬,還有十萬民夫可以驅使,不然他們還得連夜去抓民夫。
翌日辰時,康承訓點齊兵馬開始南下,而與此同時的曾元裕也在前往濠州鍾離的路上,遭遇了黃巢所部。
兩軍在招義縣西十餘里交鋒,曾元裕僅騎兵五百,步卒七千,而黃巢所率兵馬二萬餘。
雙方交鋒三場,曾元裕始終無法擊敗黃巢,反而死傷不少,只得退兵招義,堅守城池,同時向朱溫派去快馬,要求其出兵馳援。
招義距離高郵不過二百里,康承訓的訊息還未傳回,曾元裕的快馬便抵達了高郵。
“直娘賊,這黃二郎還真的怎麼都打不死!”
高郵縣衙內,得知黃巢擊敗郭厚本與曾元裕,朱溫不由咋舌。
朱存站在他身旁,將曾元裕手書看了個大概,隨後便詢問道:“三郎,我們要出兵嗎?”
“出兵?”朱溫嘿嘿一笑,將手書揉作一團,丟在案上。
“我軍剛剛招募不少新卒,甲冑不全,為何要主動出擊?”
“汝帶三千老卒去江都巡視一圈便可,屆時派出快馬,便說黃鄴出兵阻攔我軍,而我軍疲弱,交戰不利,只能退守高郵。”
朱溫將自己的安排說了出來,他可不會真的為人賣命。
此前若不是黃巢緊咬不放,他也不會和黃巢打大半個月。
“這樣會不會不好,若是朝廷看出了點什麼,那我軍……”
朱存顧慮較多,朱溫則是桀笑道:“先生已經出發許久,想來已經抵達了洛陽。”
“想要靠金銀賄賂朝廷還不行,必須得讓朝廷需要某麾下兵馬才行。”
“此事就此拍案,按某說的做便是!”
“好。”朱存雖然有顧慮,但見朱溫都這麼說了,也不好反駁,當即便答應了下來。
在他答應之餘,被朱溫寄予厚望的謝瞳也確實抵達了洛陽,並且很快透過錢帛開道,見到了當今宰相之一的路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