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鹹通十一年冬月二十九日,在鐘鼓齊鳴三萬杵的國喪局面下,治理天下十一年的鹹通皇帝李漼駕崩於招提寺,享年三十七歲。
幾乎是鐘鼓聲作響的同時,長安漢王府內便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數十名官員湧入了漢王府東廳隔壁的演武場,也見到了正在手持各種器械,不斷打熬力氣,強壯身體的劉繼隆。
“殿下!”
高進達的聲音傳來,劉繼隆詫異看去,畢竟眼下才不過卯時,高進達他們出現的著實有些早。
只是當他看清高進達身後的王式、鄭畋、崔恕、韓正可等人後,他便意識到了有事發生。
“關東出事了?”
漢軍四周,能讓高進達等人如此慌張的事情,也只有東邊的大唐朝廷了。
“殿下,皇帝駕崩了……”
高進達躬身作揖,身後一群官員也齊齊躬身。
劉繼隆聞言,哪怕早有準備,卻還是忍不住的瞳孔收縮。
“仔細說來。”
他從趙英手中接過粗布擦了擦汗水,而高進達也將剛剛抄錄的軍情遞給了他,同時將昨日發生於東畿招提寺的宮變給說了個大概。
由於信鴿能帶飛的信紙不大,哪怕用小字書寫,也不過能書寫百來字,因此遠在東畿的張瑛,幾乎是撿著最重要的事情給說了個清楚。
得知李漼死於疾病,大唐也因為北司的內亂,即將可見的分作兩個朝廷,劉繼隆便知道這天下要亂起來了。
不過他更在意的,還是自己能不能利用這份所謂的大義,快速的結束天下分裂的局面。
“殿下,我軍既然已經與太子產生聯絡,眼下當趁此機會東進,擁立新君!”
“殿下,臣附議……”
高進達提出自己的看法,無非就是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手段。
以劉繼隆如今實力,只要能奉個天子,不管這個天子是否擁有正統性,他都能讓這個皇帝變得正統。
不過如今局勢略微不妙的,主要還是陝虢擋在了長安與洛陽之間,且這塊地方並不好攻打。
哪怕漢軍擁有火器,但這七百餘里路程和沿途無數關隘城池始終需要時間拿下,如果在此期間,李佾被齊元簡他們快速拿下,那就糟糕了。
想到這裡,劉繼隆目光看向旁邊站著的趙英:“飛鴿傳信,告訴斛斯光,點齊軍中所有騎兵,攜帶半月軍糧,立馬出唐州北上登封。”
“馬步兵與步卒隨後出發,敕令與魚符,不日便會由快馬送抵唐州,讓他先出兵。”
“末將領命!”趙英不假思索應下,立馬安排人前去操辦。
見他如此,鄭畋忍不住上前作揖:“殿下,何不出大軍東進將陝虢拿下,而後進取洛陽?”
鄭畋這是有些關心則亂,但劉繼隆卻並未慌亂,因為他從張瑛送來的軍報中看出了,李佾及路巖這群人還在防備自己。
這並不奇怪,畢竟高駢、康承訓距離登封更近,不過幾十里路程。
哪怕自己現在派出斛斯光率馬步兵和騎兵北上,但始終有三百里左右路程。
等斛斯光抵達,估計高駢和康承訓已經擁立了李佾。
不過即便如此,劉繼隆也不覺得沒了希望,畢竟陝虢和河中兩地明顯親近齊元簡三人。
李佾即位稱帝,那齊元簡三人也肯定會擁立皇帝,繼而開始引援和李佾交戰。
只要他們敢起兵,自己就完全可以站隊將陝虢、河中拿下了。
到時候洛陽與長安之間州縣皆屬自己,唐廷想做什麼都只能在自己眼皮底下,自己也根本不用奉天子。
畢竟朝廷都內亂了,下面各鎮州縣的局勢肯定會更亂,自己要做的就是四處出兵即可。
“沒有旨意,擅自進攻河中、陝虢,畢竟是謀逆之罪。”
“斛斯光所率兵馬,最遲三日便能抵達登封,且高千里、康敬辭就在登封周圍。”
“若是二人擁立陛下,陛下安全自然可保全。”
“即便二人作亂,以朝廷手中三千餘兵馬來說,守住登封三日也並不困難。”
“三日後,待斛斯光抵達登封,若關東局勢失控,則可完全令斛斯光率軍護送陛下返回長安。”
“若局勢稍安,屆時陛下只需下旨,我軍便可直接過道陝虢,奪回洛陽。”
劉繼隆這話說得倒是不費力氣,可鄭畋有些著急:“陝虢、河中李昌符兄弟二人,皆親近北司三賊,屆時若是二人響應三賊,那陛下……”
見他如此,劉繼隆再度將他打斷,安撫道:“有斛斯光帶兵前去,陛下短期安危不用擔心。”
“只要陝虢敢於作亂,吾定會調動兵馬,二十日內攻破陝虢!”
陝虢地形複雜,不易攻打,二十日已經是劉繼隆想過能最快攻入洛陽的速度了。
畢竟五百多里路程,大軍光趕路都需要十日,更別提沿途攻城所需時間了。
鄭畋不是愚笨之人,見劉繼隆這麼說,他漸漸冷靜下來。
冷靜過後,他立馬就猜到了劉繼隆的意圖。
無非就是等著二帝並立,然後再出兵響應李佾,將那些聲援齊元簡所擁立皇帝的藩鎮一一剪除。
明白劉繼隆的想法後,鄭畋便知道,大唐的國祚,恐怕真的只剩下不到幾年時間了。
儘管經過王式的提點,他早就猜到了這些事情,但真讓他面對時,他還是不可避免的恍惚了起來。
“敕令,召義山先生入長安,暫代吏部尚書。”
劉繼隆看向高進達,接著又看向崔恕:“將關中等處精騎、馬步兵,盡數調往華陰,再派人核驗同州、華陰等處糧倉糧草是否如在冊那般充足。”
“臣領令。”崔恕躬身應下,不敢怠慢。
隨著幾道軍令下達,群臣都知道了東出在即,有人憂心忡忡,有人則是嘴角上揚,喜上眉梢。
在劉繼隆的示意下,他們先後退出了漢王府,而劉繼隆也在他們離開後,安心等待了起來。
在他等待的同時,洛陽的風雲才剛剛開始湧動。
冬月三十日,監國太子李佾在群臣勸諫下,於偃師城外即皇帝位,改年號為乾符,隨後擺駕南下登封縣。
與此同時,北上孟津關的齊元簡等人也從李漼諸子中,選擇出了年齡不過九歲的涼王李侹為皇帝,改年號為乾寧。
一時間,不算大的東畿地區,竟然出現了兩個“太陽”。
從法理來講,李佾無疑更加佔據大統,畢竟他此前就是太子,且被李漼擢授監國權力,不管怎麼看都合情合理。
相比較之下,在鹹通年間就十分平庸的李侹,怎麼看都不像是能繼承大統位置的人。
二人即位後,立即便向諸道發出聖旨,其中齊元簡提前草擬了遺詔,後續才填上了李侹的名字,使得李侹表面看起來擁有遺詔和聖旨、玉璽等物件來證明其正統性。
同時,丟失玉璽的李佾也並沒有被玉璽和聖旨憋死,而是在蕭溝的操作下,根據過往聖旨印跡,偽造了玉璽和遺詔。
印章的偽造難度較高,但對於各鎮節度使來說,許多時候真真假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讓自己得到李佾。
如果真要較真,那自德宗以來,沒有幾個皇帝在這條路上是乾乾淨淨的。
哪怕剛去世的李漼,若非王宗實和齊元簡等人,也無法坐上皇位。
正因如此,在面對洛陽二帝相爭的局面時,大部分藩鎮都選擇了沉默。
不過這份沉默,很快隨著乾寧朝廷發出的檄文而被打破。
乾寧皇帝李侹為齊元簡等人控制,於臘月初二釋出檄文,指責李佾勾結劉繼隆,密謀篡位。
李漼駕崩前,立下遺詔並將諸皇子託付神策軍,這才保全了天家血脈。
李侹召諸道討伐李佾,將李佾視作篡佞之輩,但隻字不提要討伐劉繼隆的事情。
檄文釋出後,河中李昌符、陝虢李昌言響應,河陽雖有都將響應,但河陽節度使劉潼並未響應,故而只有幾名都將領兵馳往孟津勤王。
一時間,光響應李侹的藩鎮兵馬便多達五萬,而距離孟津更為遙遠的各鎮還未收到訊息。
撤往登封的李佾,剛剛安置下來,便得知了齊元簡等人的作為,不免有些慌亂。
“如今三賊擁立三郎,又有陝虢、河中等處兵馬助陣,朕應該如何?”
登封縣衙內,十餘名正三品及以上的官員站在衙門中,而李佾身著燕居服,表情憂慮,語氣著急。
面對他的這席話,劉瞻等人紛紛看向路巖,畢竟拉攏高駢、康承訓的事情都交給了他。
對此,路巖皺眉向李佾作揖:“陛下,臣向高千里、康敬辭二人派出使者,然高千里不知為何,昨日突然拔營開始南下,使得使者撲了個空。”
“除此之外,康敬辭在攻下告成縣後,立即南撤二十里,如今距離朝廷四十里之遙,並在四十里外紮營駐蹕。”
“據臣所得訊息,三賊派出的使者,比朝廷派出的使者更早一天到達。”
“二人如今表現,似乎是兩不相幫……”
路巖的話剛剛說完,不等其他人開口,這時衙門外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眾人循聲看去,但見一名正四品官員走入其中,風塵僕僕的模樣,讓人不免憂心起來。
“臣禮部主事邊鹹,參見陛下。”
“邊鹹,汝眼下回來,莫不是尋到了高駢?”
邊鹹是路巖一手提拔的官員,也是被派出前去追尋高駢的官員。
眼見他回來,路巖自然要詢問。
邊鹹眼見路巖詢問,當即便回稟道:“回稟陛下,臣在龍興縣追到了渤海郡王的兵馬,渤海郡王麾下四萬兵馬在龍興紮營,聽聞陛下移駕登封,當即拔營開始北上。”
“眼下渤海郡王已經派遣湖南節度使王重任率兩千精騎北上,距離此地不過三十里,渤海郡王也正在趕來的路上。”
“好!”李佾聞言,忍不住站了起來,這幾日的焦慮也驟然消失。
與此同時,殿上的楊公慶和張瑛忍不住皺眉,但很快又舒展了眉頭。
除了他們外,其它大臣也紛紛皺眉,都在猜想高駢為什麼要拔營南下。
“陛下,臣想詢問邊主事,渤海郡王是否說過為何要南下?”
忽的,身為員外郎的皮日休主動開口質問邊鹹,邊鹹見狀回答道:“三賊派出使者,假傳聖旨給渤海郡王,要求其率兵南撤返回淮南。”
“渤海郡王不知,只見聖旨,故此才率軍南下。”
邊鹹的這套說辭,倒也沒有什麼問題,但官員們還是有些疑問,只是苦於時局困難,當下也不好得罪高駢,所以才紛紛忍下。
“陛下,臣以為不妥!”
楊公慶突然站了出來,這讓衙門之中的官員紛紛警惕起來。
儘管楊公慶有擁立之功,但他畢竟是北司宦官。
若非北司的這群宦官,局面也不可能敗壞成這個樣子。
“臣以為,高渤海雖然對先帝忠心耿耿,但畢竟先聽從了三賊調遣,不可不防。”
“陛下可令高渤海所部兵馬駐蹕少室山,少室山距離登封不過十數里,此部又為精騎,若是發生事情,也能立即趕到。”
“待高渤海抵達,再召高渤海入登封也不遲。”
楊公慶倒是沒有提出什麼阻礙的事情,要求高駢將兵馬駐蹕少室山,這也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
“陛下,臣附議……”
“陛下,楊樞密使所言有理。”
眼見楊公慶提出的建議可取,群臣紛紛表示附議。
李佾見狀,當即頷首道:“既然如此,那便依照樞密使所言吧。”
見李佾答應,楊公慶沒有著急,只是恭敬回禮,接著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如今高渤海前來,賊軍聲援之勢不下五萬兵馬,高渤海能否將其擊退?”
李佾詢問三相,劉瞻見李佾能主動詢問,不免寬慰回答:“陛下放心,高渤海麾下有兵馬四萬,足以擊退三賊身後五萬兵馬。”
“如此甚好。”李佾鬆了口氣,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接著說什麼。
場面驟然安靜下來,大臣們都眼觀鼻、鼻觀心。
畢竟現在的朝廷沒錢沒糧,就東畿和神策軍加張瑛麾下這不到三千人。
得到高駢擁立後,朝廷起碼能得到淮南和湖南等處的錢糧,若是能奪回洛陽,則可爭取江南錢糧。
至於眼下,沒錢沒糧,他們想做什麼都不可行。
因此安靜不久後,路巖等人只能主動作揖告退。
在他們走後,楊公慶也找上了張瑛:“漢王還沒有訊息傳回嗎?”
“殿下自有安排,不必擔心。”張瑛安撫起了楊公慶,甚至不忘提醒道:
“樞密使勿要忘記,殿下尚有二十八萬兵馬,只要殿下出兵,不論是高千里還是三賊,亦或者是康承訓,不過土雞瓦犬罷了。”
“某自是不會忘記漢王神威。”楊公慶連忙回應。
張瑛見他如此,藉機說道:“汝在軍中還有多少錢糧?”
“這……”楊公慶有些猶豫,但還是說道:“不少錢帛二十萬貫。”
聞言,張瑛不假思索道:“高駢若來,某不是對手。”
“僅憑某麾下二百多弟兄,若是發生要事,恐難護衛你。”
“趁此機會,你我調撥進奏院及汝家中家財,在這登封募兵兩千,自今日開始操訓。”
“甲冑不足,可令隨駕匠人打造,又或者從神策軍中調撥甲冑。”
“僅憑你麾下那兩千人,真正遇到什麼事情,恐難大用。”
張瑛這話讓楊公慶有些難堪,但他也知道張瑛說的是事實。
儘管神策軍的這群人看上去高大威猛,但實際上都是繡花枕頭。
這點從張瑛帶三百漢軍就敢衝擊五百神策軍,不到半盞茶便把五百神策軍打崩就能看出來。
“好,某調撥五萬貫!”
楊公慶十分不忍,但還是撥出了五萬貫錢。
張瑛見狀滿意,主動說道:“樞密使放心,殿下必然已經安排了後手,只是我們如今不在洛陽,長安的信鴿無法辨別方向來到登封,所以才沒有訊息。”
“但願如此吧……”楊公慶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隨後便與張瑛說起了募兵的細節。
只是在他們交流的同時,撤軍到告成縣南部的康承訓,此刻正在陷入兩難。
“砰!!”
告成縣東南二十餘里外,橫亙箕山、熊山之間平原上的營地惹人注目,營地沿潁水而建,規模不小,營內除了有兩萬多諸鎮官兵,還有隨軍的三萬民夫。
五萬餘人的營地,幾乎要把此處平原佔滿,隨時能切斷登封南下的要道。
當打砸聲傳來,營地中的氣氛,簡直可以說緊張到了極點。
康承訓牙帳四周,早已被李克用的鴉兒軍包圍,而鴉兒軍外還有著河東、河陽、河中、宣武、淮南、感化等軍兵馬。
各鎮列校、隊長都緊張的看向牙帳,同時防備的左右其他藩鎮兵馬。
“直娘賊,這有聖旨還有玉璽的印跡,哪有作假的可能?!”
“先帝原先就是齊樞密使等人擁立而成,如今如何會作假?!”
牙帳內咆哮聲不斷,河中、河陽等鎮的兩名牙將正在發著脾氣,而李克用則是與曾元裕站在康承訓左右,手搭在刀柄上,隨時準備發作。
其餘諸鎮的牙將,此刻盡皆沉默,顯然都不想摻和到洛陽的內鬥中去。
康承訓坐在主位,面前擺放著兩份聖旨,令他只覺得十分頭疼。
兩份聖旨,單從表面看來,幾乎看不出有任何區別,但其中內容卻天差地別。
這兩份聖旨,分別是李佾、李侹所代表的兩個朝廷派使者送來的。
前者讓自己駐蹕告成,隨時準備勤王,後者令康承訓速速北上討平李佾作亂。
康承訓當時猶豫再三,最後選擇了帶兵南撤二十里,以免有心向一方者,威脅登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