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烈下放普寧縣的起點,便是他們需要努力數年乃至十數年的目標。
真讓他們豁出性命去幫衙門幹活,毫無背景的他們,恐怕橫衝直撞不到三年就得被人針對。
想到此處,佐吏們紛紛低下頭來,而教訓他們的戶佐則是平復心情道:
“某等也算是為這位張戶曹提了醒,若是他背景不夠硬,便不要如此橫衝直撞的當差辦案,莫要被人針對才曉得地方鄉縣的難處。”
他話音落下,旁邊的戶佐便道:“可某觀縣內四位流內都對其恭敬有加,想來這位恐怕身份不低。”
“若是他真能說動縣尉調動州兵,那某等……”
“那某等便按照差遣當差辦事便可,反正日後都要調走,總不能處處都能難為某等。”
先開口的戶佐補充,隨後眾人見他還想說什麼,卻在片刻後頓時表情嚴肅朝著前方作揖。
眾人先後看去,但見縣內四位流內官從遠處走來,顯然是要前往戶曹衙門。
四人以普寧縣令趙炳忠為主,微微向佐吏們頷首後便走入了戒石坊,朝戶曹衙門走去。
留下的佐吏們面面相覷,不由在心底暗自咋舌,只覺得自家這位戶曹背景恐怕比他們想的還要大。
不少人生出投靠的想法,而這時縣令趙炳忠已經帶著縣內的主薄、縣丞、縣尉走入了戶曹衙門。
“張戶曹……”
“趙縣令,王縣丞、李主薄、楊縣尉。”
見到趙炳忠等人到來,原本還在生氣的劉烈只能強壓心中怒火,起身對四人恭敬行禮。
見他如此,除趙炳忠外的其餘三人紛紛看向趙炳忠,趙炳忠則是笑著看向戶曹亂糟糟的戶曹衙門。
“剛剛赴任不過半月,便開始了重新丈量田畝,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趙炳忠有些硬誇,畢竟劉烈剛到縣上當差,連自己的親信都沒有就幹這種事情,多少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
劉烈見趙炳忠硬誇,臉色也不免有些不自然。
好在他的不自然沒有持續太久,趙炳忠便主動為他引薦道:“楊縣尉聽聞有鄉民鬧事,抗拒衙門丈量田畝,故此特意前來詢問。”
“某等三人,也不過是隨從楊縣尉而來,以便稍後前往正堂議事。”
模樣三旬,外貌精悍的楊縣尉見到趙炳忠為自己引薦,當即作揖道:
“某早就想要丈田田畝,對鄉民和蠻民登籍造冊,以便清理縣境內的惡徒。”
“如今張戶曹挑了這個頭,某便不請自來,日後張戶曹派出佐吏丈量田畝,某必會派州兵聽候調遣。”
劉烈聞言頓時看向趙炳忠,卻見趙炳忠憨厚笑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憨厚的老農,而非治理一縣之地的縣令。
他有心拒絕,但想到此事不是自己主動開口,且眼下司戶衙門確實遭遇阻礙,遲疑片刻後便選擇了借勢。
“若是如此,那便勞煩楊縣尉了。”
“張戶曹如此便太過折煞於某了,日後若是為了治理普寧百姓而遇到難事,但憑開口。”
楊縣尉笑著回應,隨後便見趙炳忠撫須笑道:“合該如此。”
“既然此時已經商討定下,那便無需更改了,某等也該去正堂議事了。”
趙炳忠對劉烈作揖,劉烈則是恭敬回禮。
在他注視下,趙炳忠四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只是他們走後,劉烈卻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
眼前的難題算是渡過了,有了趙炳忠等人的相助,自己在這普寧縣當差卻也不難了。
想到此處,劉烈心頭不由泛起些許苦澀。
順風順水二十年的他,這些日子總算嚐到了些許苦果,除了感嘆權柄外,便只能感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哪怕自家阿耶肯定提前吩咐過,甚至瞞過了普寧縣的許多官吏,但諸如趙炳忠這種流內官卻還是瞞不住的。
趙炳忠即便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卻也應該知道自己背景不一般,不然不會這麼照顧自己。
劉烈鬆了口氣,只覺得壓力驟減,可心中卻不免升起些許愧疚。
略微整理了心情,他便返回椅子前坐下,繼續埋頭理政來麻木自己。
接下來的時間裡,由於縣尉楊端幫忙,戶曹衙門每次出差都動輒二三十名著甲州兵隨從,各鄉蠻民不敢鬧事,只能乖乖登籍造冊,丈量田畝。
這些事情自然瞞不過趙英的耳目,這些耳目將普寧縣發生的事情盡數記錄在冊,隨後派快馬送往了洛陽城。
在快馬疾馳北上的同時,隨著東海海軍不斷順風北上,他們於四月二十八日抵達筑紫島(九州島)南部海域。
艦隊沒有選擇在此停留,只因此時筑紫島雖然有薩摩、大隅、日向等國司,可當地隼人(九州島原住民)對日本態度並不好,時常發生暴動事件。
經過數日航行,最終艦隊選擇在尾張、伊勢的海灣停泊,並由藤原廣貞派出家僕前去告知兩國國司準備瓜果蔬菜和淡水供艦隊補充,同時通稟平安京。
“此地若是登陸,距離平安城有幾日路程?”
“大約六日路程,約二百里左右。”
座船上,耿明眺望日本,頭也不回的詢問藤原廣貞,藤原廣貞則是向他解釋起來。
此時海岸邊已經出現了不少看熱鬧的日本百姓,他們大多都是莊園主的佃戶或國司治下貧民。
不少膽子大的貧民甚至用簡陋的漁船開始靠近大漢的艦隊,前來兜售各種瓜果蔬菜。
原則上是不允許這麼做的,但眼下日本的原則全在耿明的心念之間。
日本沿海的治安並不好,新羅寇及八幡海寇時常劫掠沿海城鎮,日本各國司也曾臨時徵調防人(民兵)防備,但收效甚微。
對於日本來說如此難纏的對手,幾日前卻連東海艦隊的邊都沒被摸到,就被擊沉了數艘戰船,丟下百餘具屍體和數十名俘虜後倉皇逃遁。
“希望那六十五個海寇能讓日本王看到某的誠意。”
耿明若有所指的說著,藤原廣貞則是汗顏的不斷點頭。
在二人交談時,尾張與伊勢的海灣漸漸駛入一艘又一艘的商船和戰船,幾乎將整個海灣都遮蔽。
尾張、伊勢、三河、志摩等國司及國內的莊園主被震動,紛紛前往海岸觀望。
與此同時,乘騎快馬往京都而去的藤原家僕也在晝夜不息的趕路下返回了平安京。
平安京本就是日本效仿大唐長安而修建城池,因此城內以朱雀大路將城池分為左右。
以棋盤裡坊制修建起來的平安京,朱雀大路左邊為貴族區,右邊為平民區。
如源氏、藤原氏等高等貴族主要住在左京的主街,宅邸盡皆效仿大唐,以白牆青瓦,庭中仿唐制設“曲水流觴”而修成。
低階的貴族則是住四條的街巷,屋舍窄小,院牆插竹以防窺。
以平民為主的右京則是以町屋排列而成,宛若蜂巢般,每戶面闊僅丈許,後院設菜畦與雞舍,坊內的水井旁總聚集著洗衣婦,而水井的井臺則是刻滿祈願的梵字。
左京貴族區的西市多唐貨,而東市則偏向平民,貨品大多都是日本本土的商品。
儘管日本已經從中原學習了數百年的文化和技藝,但營造技藝依舊比不上中原,只是由於日本的巨木較多,因此即便技藝不行,也能以巨木來營造規格不差的宮殿。
面對大漢遣軍前來,作為天皇內裡的御所內並無大臣,反倒是藤原氏的私邸熱鬧非凡,無數身穿縫腋袍(官服),腰間掛唐式魚袋,手持笏板的官員齊聚此處。
堂內盡是身穿紫袍的官員,而主位上則是坐著四十多歲,個頭五尺左右的矮個紫袍大臣。
這位紫袍大臣便是如今日本國攝政關白太政大臣,準三宮藤原基經。
作為日本首位攝政關白,身為陽成天皇舅舅的他總覽日本朝局,便是派遣大漢使團的決議也是由他決定的。
正因如此,當藤原廣貞派遣家僕前來通稟,將耿明率領兩萬海軍到來,沿途將新羅和八幡寇清理七八的事情道出後,藤原基經立馬在私邸舉辦了常議。
往日炙手可熱的越窯青瓷,此刻完全無法吸引群臣的注意,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坐在主位的藤原基經。
面對群臣的注視,藤原基經則是不緊不慢的品嚐著從大漢採買而來的炒茶,指尖摩挲著一枚鉛丸。
這是藤原廣貞派家僕送來的“兇物”,也是漢軍能輕鬆擊敗渤海國的關鍵。
摩挲著這枚鉛丸,藤原基經緩緩開口,聲音像鈍刀刮過生鐵般刺耳。
“諸君,我已經將廣貞千辛萬苦獲取的情報告訴了諸君,現在諸君可以暢所欲言。”
“佐渡這座島嶼,是否要就此讓給中原的漢軍……”
“絕不可能!”
藤原基經話音未落,身為他長子的藤原時平便年輕氣盛的站了起來,氣憤道:
“如果將佐渡給了他們,日後他們憑藉佐渡來入寇,我們又該如何?”
“更何況佐渡每年能上貢百兩黃金,如何能輕易捨棄?”
“次之,朝廷讓島之舉,必然會失去“神國”體統,那些蠢蠢欲動之徒也會趁機作亂。”
“正因如此,朝廷絕對不能讓島!”
面對他的這番言論,不少官員紛紛頷首表示認可,但這時以漢學聞名的文章博士菅原道真卻咳嗽道:
“昔漢武取河西,匈奴終衰,而今漢軍強勢,不過以兵五萬便能數月能從渤海手中取得堪比大和的遼東之地。”
“如今的朝廷,即便加上各國司的國衙軍,亦不過三四萬之數,而漢軍足有兩萬。”
“在下想要詢問諸君,如果朝廷的舉動導致漢軍憤怒,繼而選擇攻打朝廷,諸君誰能領兵將其擊退?”
“我能!”藤原時平忿忿不平的說著,可群臣面面相覷,根本沒有聽進去這話。
藤原時平雖然有些能力,但終究還是個剛入廟堂沒多少年的新人,哪裡有率軍擊敗漢軍的本事。
“繼續說下去。”
藤原基經也無視了自家長子的那些話,繼續詢問菅原道真,而菅原道真聞言則是繼續說道:
“可邀請各國有司及貴族前去尾張、伊勢前去觀看漢軍兵鋒,同時暗示廣貞讓漢軍展露些許實力。”
“只要各國有司的貴族知曉了漢軍的厲害,朝廷再暫讓佐渡供漢軍休整,設定時限來佯裝收回,既保留了朝廷的顏面,又不至於讓大漢輕視。”
“若是能讓大漢准許朝廷派遣使者學習漢制,趁機從大漢手中學得這所謂的火器,日後可趁大漢勢衰時奪回佐渡。”
藤原基經聞言頷首,同時目光掃視群臣,眼見群臣紛紛點頭,他這才不緊不慢道:
“三日後,派唐語通事去漢船。”
“便說佐渡可暫借,但需以三事相易;其一需大漢准許派遣使者學習漢制,其二則希望漢軍幫助吾國圍剿新羅、八幡等寇。”
他話音落下,滿座大臣盡皆頷首,這條件看似強硬,實則默許割讓。
大漢要來日本,自然需要將航道上的新羅、八幡賊寇討平,而新羅、八幡賊寇若是能討平,則是可以極大保全各國國司和莊園主不受侵害。
佐渡雖然產出黃金,但那點黃金產量與剿滅新羅、八幡寇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此事便交由汝操辦,莫要令吾失望。”
藤原基經看向菅原道真,菅原道真則連忙抬手作揖:“遵令……”
“如此便退下吧!”
“謹退……”
在藤原基經示意下,群臣紛紛退出了藤原氏的私邸,而漢軍到來的訊息也很快在藤原氏的推波助瀾下,傳遍了各國國司衙門。
藤原廣貞也得到了藤原基經的訊息,因此勸說耿明在海上演練炮擊。
時間不斷推移,期間藤原基經也帶著藤原時平等人前來尾張遠眺海上,紛紛被漢軍那龐大的艦隊所折服。
“擁有這樣的水師,日本若是與大漢為敵,定然會引起滅國之難。”
“告訴尾張、伊勢、志摩、三河的國司,准許大漢的商賈前往京都互市,不要因小失大。”
“再告訴廣貞,大漢的貨物不論多寡,都由我們藤原氏接下,大漢想要什麼貨物也由我們提供。”
“是!”
藤原基經在見識到了漢軍艦隊的規模,以及漢軍炮擊所造成的殺傷力後,果斷選擇了服軟。
有著這樣想法的不止是他,還有那些收到朝廷邀請,舟車勞頓所趕來的官員、貴族及莊園主們。
路上便在謀劃的他們在見識到停泊海上、宛若群島的大漢艦隊後,只覺得自己的謀劃著實可笑,完全喪失了與大漢交鋒的底氣。
此刻他們迫切希望知道漢軍欲意何為,而藤原基經則是在大漢艦隊抵達尾張海域兩個半月後,將漢軍的來意和朝廷的態度表露出來。
對此,雖然仍舊引得源氏等貴族的不滿,但許多貴族都認為藤原基經做出了明智之舉。
在這種輿論背景下,藤原基經也向耿明上書表示了態度。
【日本攝政關白太政大臣,準三宮藤原基經上書上漢皇帝陛下……】
【日本國開闢以來,無不通聘問於上邦……基經幸秉國鈞,海內無虞。】
【今知上漢舟船所需島嶼停泊,特借佐渡於上漢舟船,另遵古制,遣使者藤原廣貞獻方物……基經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言。】
“心意收下了,那些金銀就不必了,爾等也不容易。”
座船之上,隨著耿明看完藤原基經派藤原廣貞轉交的國書後,他頓時便鬆了口氣。
儘管藤原基經說的是借,但實際上只要大漢國力強盛,這個地方便永遠歸屬大漢。
與佐渡島相比,那價值不過數千貫的貢品根本不算什麼。
“大都督恩德,下國不敢忘懷……”
藤原廣貞見耿明歸還貢物,只覺得鬆了口氣,同時對耿明補充道:
“關白太政大臣已經下令各國國司,不得阻攔上朝商賈,並給予上國海軍方便。”
“眼下大都督可以率領水師前往佐渡,同時派遣船隊東巡極東之地了。”
藤原廣貞現在只想把耿明送走,好在耿明也不想繼續待下去,他現在需要率領艦隊主力前往佐渡進行建設,並分兵東渡極東,前往探索極東之地。
不出意外,他會在佐渡留下數千人,隨後帶餘下兵馬順著洋流返回江南。
“既是如此,某明日便準備前往佐渡,那些商貨便勞煩大使變賣採買,待某留兵佐渡後,便會率水師返回江南。”
“大都督慢行……”
見耿明是真的要走,藤原廣貞又寒暄了幾句,隨後與耿明告辭,乘小船登陸海岸後往京都而去。
與此同時,耿明則是將明日開拔前往佐渡的軍令傳下,並留下少量戰船保護此地繼續買買的商賈。
待到八月末梢,他們便會南下與耿明匯合於筑前國,繼而返回江南。
屆時耿明率軍出使日本的任務就完成大半,哪怕回國也能向劉繼隆覆命。
至於剩下的事情,那就看那十二艘海船能否探索到極東之地,帶回朝廷所需的新作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