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碌碌碌……”
清晨,天光破曉,海水潮起潮落,幾近千艘大小各異的海船停泊在海灣之中。
遠處港口上的“漢”字旌旗不斷飄揚,港內則是充斥著無數穿著戰襖的大漢將士。
“開坊門!”
隨著守門校尉一聲令下,海港的坊門緩緩開啟,露出了門外翹首以盼的無數百姓、商賈。
近千漢軍將士走出坊門,開始在三道坊門面前檢查商賈、百姓及趕回海港的告休將士。
坊門雖有三座,可門上統一寫著三個字,即“明州港”。
此處本來沒有城牆與坊門,然而自數年前東海海軍籌辦開始,此處江南最大的港口便被加築成為了如今的模樣。
海港東西長十里,內設二十八處炮臺,可停泊五千料的上百艘大船。
此外,北邊的翁山群島(舟山)也修建了大大小小七十多座炮臺。
哪怕其中許多炮臺都尚未放置火炮,但足可見朝廷對於明州港的建設和重視。
“崑崙奴!十五貫的崑崙奴!”
“魚獲、蔬果……”
“招力夫,每日三十錢!”
“鐺…鐺…鐺……”
隨著坊門大開,港內頓時充斥著胡商、百姓的叫賣聲,港內的鐘樓也開始撞鐘作響。
從卯時到辰時,不過一個時辰的時間,三座坊門便湧入了數萬百姓。
他們中有的前來務工,有的前來販賣瓜果蔬菜,還有的則是來應募民夫。
整個明州自洪武八年開年後不久,便都知曉了海軍北上歸來,並且準備渡海護送日本使臣返回日本。
兩萬海軍三百餘艘戰船前往日本所需的瓜果蔬菜和民夫都是個龐大的數量,許多商賈更是準備順著這股東風前往日本販賣商品,以至於如今明州港內停泊著四百餘艘各類大小不一的商船。
“不愧是天朝的海港,這裡幾乎比平安(京都)還要繁華……”
明州港內的鐘樓上,隨著撞鐘聲停下,耿明已然帶著藤原廣貞登上了這四丈高的鐘樓,而此處幾乎能將整個明州港盡收眼底。
眼下是洪武八年四月,距離遼東戰事平定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的時間。
劉繼隆以張延暉為遼東都督,王重榮為副都督,宋文通及朱溫為都督僉事並留兵三萬治遼。
耿率領海軍南下,於開年之初返回明州,並對海軍將士進行補員。
眼下的東海海軍,已然恢復到了遼東之役戰前的狀態。
“大使謬讚了,這不過是大漢幾座較大的海港之一罷了。”
面對藤原廣貞的誇讚,耿明甕聲自謙,畢竟見識了長安、洛陽和杭州、揚州的繁華後,明州港內的情況確實算不上繁華。
“某並非謬讚,而是實事求是罷了。”
藤原廣貞笑著回應,同時解釋道:“平安的百姓雖然每日也能賺取十五枚錢,但中原的物價更低,兩枚中原的錢可以換五枚吾國銅錢,因此中原的百姓家中常有禮服,但平安的百姓卻沒有。”
日本所用銅錢被日本商人稱呼為皇朝錢,儘管日本規定皇朝錢和大唐的通寶兌換比例是一比一,但由於皇朝錢含銅較少,因此唐錢一枚,可當倭錢二枚用。
大漢立國八年,市面上許多劣錢都被回收重鑄,新鑄併發出的洪武通寶,單論質量比開元通寶還要好,因此漢錢兩枚可當倭錢五枚。
可以說,大漢的百姓賺三十錢,可以用三十錢買七八斤米,而日本百姓賺十五錢,卻只能堪堪買兩斤米。
面對藤原廣貞的這番說辭,耿明微微頷首,同時目光投向了剛剛從坊門走入港內,穿著日本改良服飾的隊伍。
這支隊伍足有百餘人,前後百餘步,駕有八十餘輛挽馬車,車上則是裝滿了從大漢買入的商品。
“大使此次歸國,收穫恐怕不小。”
耿明若有所指,藤原廣貞則是連忙陪笑道:“不過是依靠天朝的大船,從中為家族牟取些許利益罷了。”
“聽聞大都督麾下貨船亦有不少積存,若是大都督信任,某願意替大都督將這些積存賣出。”
“若是如此,那便麻煩了。”見藤原廣貞如此識趣,耿明也沒有說什麼煞風景的話。
海軍此次出使日本,來回起碼大半年時間,劉繼隆自然沒有選擇什麼都不做,而是在手書中准許耿明以朝廷的名義,帶些商品前往日本販賣。
這些販賣所得,四成交給朝廷,兩成諸將均分,將士們均分剩下四成。
為此,劉繼隆令江南東道布政司調撥了二十萬貫和兩萬匹錦緞絹帛給耿明,而耿明也在過去幾個月裡將二十萬貫錢換成了一車車的商品。
由於有朝廷背書,耿明完全可以走官場得到成本價的茶葉、綢緞、瓷器、石蜜(冰糖)等等商品。
這些商品販往日本京都後,則是可以根據品類不同,賣出三到十倍的高價。
販賣結束後,海軍還可以從日本採買砂金、白銀、珍珠、硫磺等商品,回國後再獲得四五成的純利。
若非考慮到部分高利潤商品的需求沒有那麼大,繼而沒有采買較多的高利潤商品,耿明手中這些錢帛足夠翻十幾倍帶回。
對於不喜歡勾心鬥角的耿明來說,他倒是沒想到做買賣竟然這麼賺錢。
得知此事後,他倒是有心專門經營朝廷對日本、新羅的貿易,但劉繼隆在手書中剩下的話卻令他的計劃中途破產。
說到底,日本不過是個四五百人口的小國,大部分還都是被貴族兼併了土地的貧農,能消費的人口並不多。
如果海軍專營這條貿易路線,估計用不了兩年,這些在日本高價緊俏的商品就會價格暴跌,屆時就不賺錢了。
唯有定額買賣,才能不斷細水長流。
每年上百萬貫的獲利已經不少,總歸還是得給民間海商分杯羹。
思緒間,耿明目光看向了那些走入港內的江南商賈。
海上並不太平,如此次能依靠朝廷兵馬前往日本的機會更是不可多得,因此大部分江南海商都加入了此次的航行中。
好處在於有東海海軍護航,沿途不會有海盜敢於劫掠他們,且遇到風暴後,船上的商品還可以搶救,不至於血本無歸。
壞處在於,他們需要在海軍眼皮底下活動,返航後有軍吏清點他們的收穫,按照十稅二的稅率交稅。
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有著兩三倍的賺頭,而這份賺頭足夠讓他們為之瘋狂。
“此次過後,恐怕天朝對下國許多商貨都會便宜許多。”
藤原廣貞乾笑看著那些商人,心頭在不斷滴血,畢竟帶著商品前往日本的商人越多,他能收穫的利潤就越少。
對此,耿明倒是沒有太多想法,而是改換話題道:
“我軍需要向貴國佐渡島來休整,此外還需要在東邊的神奈川補給東巡糧草。”
“若是日本王能准許則最好不過,若是不可,那某再另尋其他辦法。”
耿明話雖這麼說,但藤原廣貞卻十分清楚,如果天皇不答應的話,耿明恐怕不會好好善了。
五萬漢軍便直接擊敗渤海,佔據遼東,而耿明此次親率兩萬大軍東渡,如果其所需得不到滿足,日本恐怕將與天朝爆發戰事。
如今能由朝廷控制的土地和人口僅限畿內及部分直屬莊園,地方上則是由國司與藤原氏、源氏等莊園主分權。
朝廷能直接調遣的兵馬,也只有畿內近衛府、兵衛府的五千兵馬。
地方上,倒是還有各國司指揮的四五萬國衙軍,但由於國司腐敗,各國司麾下的國衙軍不是兵糧欠乏,便是士卒離散,能拉出的軍隊恐怕只有一兩萬人。
哪怕有藤原、源氏等貴族派出私兵,整個日本恐怕也無法投入超過三萬軍隊來與大漢交戰。
好在如今的朝堂由天皇的舅舅藤原基經主持,而自己則是可以將此事稟報,避免這場戰事的爆發。
儘管佐渡國每年能獻出上百兩黃金,但與兩國交戰相比,區區百兩黃金就算不上什麼了。
在藤原廣貞思緒的同時,其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待到他轉頭看去,但見耿明之子耿瓛走上鐘鼓樓,快步來到二人面前作揖道:
“大都督,各艘戰船與商船已經準備好了,明日便能開拔出海。”
“好。”耿明不動聲色的頷首,繼而看向藤原廣貞:“大使若是還有事情尚未辦好,可先行操辦。”
“如此甚好,那某便先行告退了。”藤原廣貞陪笑說著,隨後便在耿明注視下離去。
在他走後,耿瓛則是收回目光看向自家阿耶,不忿道:
“日本使團雖然恭順,但某仔細詢問過,他們的在其國內自稱其國王為天皇……”
耿瓛將他幾個月打探到的訊息紛紛告訴了耿明,其中也包括了日本國內的局勢和日本國的實力。
耿明越聽臉色越差,末了沉聲打斷道:“好了,眼下尚且還需要他們,何況我軍首次渡海東去,暫不可多生事宜。”
“只是這件事情,待東巡之事安排好後,某會返回江南,奏表陛下的。”
見自家阿耶這麼說,耿瓛便順著他改換的話題,繼續提起了東巡之事。
“日本京都以東倒是有不少莊園和其國貴族,想來不難買到足夠東巡將士所需。”
“某已經從軍中選出十二艘兩千料海船,一千二百名果毅之士,他們已經將陛下賜下的圖冊熟記於心,定然不會忘記使命。”
耿瓛說罷,耿明也凝重臉色道:“自古而今,尚未聽聞有人能渡海東去而歸,若非陛下言之鑿鑿,某也不敢將將士們的性命用作賭注。”
“希望這一千二百弟兄能成功返還,如此你我父子便沒有辜負陛下期望。”
見耿明這麼說,耿瓛也點了點頭,隨後針對細節與自家阿耶討論了起來。
他們的討論並不長,片刻過後便走下了鐘樓,而港內的那些普通百姓也很快知道了今日是海軍及商賈們採買的最後一日,許多人紛紛返回各自村莊,將更多的蔬菜、黃豆、綠豆等物帶到港內販賣。
時間不斷推移,隨著四月初七到來,明州港內的晨鐘開始作響,緊接著便是無數刺耳的哨聲。
“嗶嗶……”
“起錨!!”
清晨,太陽剛剛從遠處升起,東海海軍的號令驟響,聲震雲霄。
赤膊的力夫齊聲呼喝,拉拽繩子將絞盤軋軋轉動,千斤鐵錨破水而出,帶起渾濁浪沫。
甲板上,海兵如蟻群般奔忙,按照往日那般收纜、升帆、校舵。
司天臺派出的天文官員,此刻則是手持類似《針路簿》的文冊不斷疾步穿行,與各艦旅帥、隊正做著核對,隨後將核對以旗語的方式彙報到耿明的座船處。
“大都督,各艘戰船、商船已然就緒,只待大都督示下!”
耿瓛、陳炳文這兩名都督先後開口,而站在甲板上的耿明望著遠處海平線漸漸升起的太陽,頓時便深呼了口氣。
“啟航!”
“嗚嗚嗚……”
號角裂空,耿明腳下的座船率先揚帆,順著季風吹動而驟起。
明州港內的船隻在見到海軍的戰船開拔,也紛紛跟隨其後向外駛去。
不多時,近千艘船隻劈開海浪,在海上犁出白浪,漸行漸遠。
岸上人潮湧動,許多將士或商賈的親眷仍在揮舞巾帕告別,直至船隊化作天邊一串黑點,她們才各自安慰的散去。
兩個時辰後,明州港的熱鬧頓時減弱,此前熱鬧的景象,彷彿只是假寐時的夢境罷了。
除了江南的百姓外,其餘諸道百姓甚至不知道有這麼回事,依舊如往常那般下地幹活。
在他們下地幹活之餘,東海海軍出海前往日本的訊息也傳回了洛陽。
許多大臣都覺得這是勞民傷財,認為遼東戰事結束後,朝廷應該繼續休養生息。
正因如此,不少勸諫的奏表都出現在了貞觀殿內,但劉繼隆卻根本不看。
劉烈改換姓名前往黔中道後,好不容易享受了大半年輕鬆日子的他,此刻又再度忙碌了起來。
在他忙碌的同時,諸道州縣的官員也按照旨意將各縣所面對的各類事情奏表,並在得到批准後開始籌備夏收過後的農閒募工之事。
夏收過後,百姓能有一個月的休息時間,那些得到批覆的州縣都準備好好利用這一個月的時間募工,將州縣上的較大工程給解決。
這種情況下,掌管賦稅、戶籍、房契及各類文冊的司戶衙門無疑成為最為繁忙的縣衙衙門。
地處偏遠的普寧縣也無法躲避這些差事,而這些差事則是令人發狂……
“莫不是以為某沒有法度整治他們?!”
普寧司戶衙門內,身穿淺綠官袍的劉烈此刻正在發著脾氣,胸膛不斷因為怒氣而起伏。
兩名司戶佐站在屋內,眼觀鼻鼻觀心,在他們身後的八名司戶吏則更是神遊天外,渾不在意劉烈的發作。
眼看到了即將收夏稅的時候,劉烈令司戶佐、吏重新丈量田畝,但佐、吏剛剛開始重新丈量那些開荒的荒田,便有不少抱團的鄉族開始想方設法的使絆子。
佐吏們見到自己被為難,也根本不會自己想辦法,而是直接將事情回稟到劉烈此處,把問題都拋給了劉烈。
他們不是不幹活,而是有條理的慢慢幹,若是遇到有鄉族聚眾鬧事便停幹,能衙門解決再繼續幹。
畢竟他們都是流官流吏,而普寧縣的衙役又基本是本地所募,不敢得罪本地鄉族太死。
衙役不幫忙,戶曹的佐吏們便根本沒有必要把事情鬧大,反正到時候都要調走。
“戶曹息怒,這些鄉民野蠻且不知禮數,因此才多有開罪。”
“若是能調動兵備的州兵,亦或者能請動都司派兵護衛,這事情便好辦許多了。”
劉烈手下的兩名戶佐一唱一和的說著,劉烈則是目光直視二人,似乎要從二人身上看出心虛。
“你們先退下,明日某親自走一趟,倒是要看看這些鄉民如何野蠻不知禮數!”
“下官謹退……”
十名佐吏見狀先後退下,待到他們走後,劉烈的臉色才徹底陰沉下來。
他哪裡看不出這是這群佐吏在給自己上眼藥,但奈何他南下時曾誇下海口,定然會將普寧縣的戶曹治理的井井有條。
如今他倒是可以主動開口調按察使州兵,甚至直接從調兵,順帶令都察院把這普寧縣的官場查個底朝天,但如果他那樣做,他無疑就輸了。
想到此處,他深吸了口氣來平復心情,而此時那些離開戶曹衙門的佐吏則是在走遠後聚成一團。
八名戶吏以兩名戶佐為首,但見那兩名戶佐走出戒石坊後交談道:
“如此做未免有些不盡職,這位張戶曹來頭不小,是否有些太傷他了……”
“傷他?”
另名戶佐忍不住拔高聲音,接著看了看四周後壓低聲音道:
“汝等又不是沒看到那烏當鄉的情況,上百瑤蠻裹挾數百漢丁處處想辦法為難某等,若是真起了衝突,你我還能安然無恙站在此處?”
“每歲不過十七八貫俸祿,還真想將性命丟在此地不成?”
他目光掃視眾人,由於大漢以流吏為主,因此這裡的吏員清一色都是從劍南、山南、隴右及京畿等道調來的吏員。
他們這些吏員才華不出眾,考不入大學中,所以比不得大學學子,需要從吏員最下的白直做起。
按照白直、六曹吏、六曹佐再到六曹官的晉升方式,他們需要連續六年考功憑優,才能當上從九品下的六曹官。
這還是能力出眾外加運氣好的情況下,若是不考慮這些,起碼要混十幾年資歷才能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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