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裹挾著北岸浦口工業區吹來的煤煙,從長江水面一直捲上“東殿號”的甲板。而站在舷梯頂端的楊秀清卻渾然不覺,此刻他手指緊緊扣住冰涼的柚木欄杆,目光死死只是釘在下關碼頭上那支黑壓壓的軍陣上。
三千名天京衛戍師的步兵,列成整齊的方陣,刺刀如林,在黃昏的餘輝中閃爍著冷冽的殺氣。他們身著藏青色呢料軍服,銅釦腰帶勒緊腰身,大蓋帽簷壓得極低,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雙銳利的眼睛。軍靴踏在花崗岩碼頭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彷彿整座天京城都在震顫。
“立正——敬禮!”
一聲口令炸響,三千杆步槍同時舉起,刺刀斜指天空,刀刃反射著竹絲電燈的光芒,連成一片銀色的海洋。
楊秀清的喉嚨微微滾動一下——好重的殺氣啊!
“四哥,瞧瞧!”韋昌輝站在他身旁,皮靴尖踢了踢甲板,咧嘴笑道,“天京衛戍師的儀仗隊,專程候著您檢閱呢!這身行頭,是上海被服廠新制的,比太平軍之前的紅袍子威風多了吧?”
秦日綱也湊近半步,手指點向軍陣,聲音裡壓不住得意:“那槍更稀罕——天曆二十二年式後裝槍!七點八毫米口徑,五發彈倉,打的是無煙火藥彈。”他嚥了口唾沫,壓低聲音,“法國工程師幫著設計的,六百米內指哪打哪,比英吉利的恩菲爾德前裝槍快六倍!”
楊秀清的腮幫繃緊,臉孔拉得老長。
他知道這槍。
朝鮮漢城兵工廠的洋人工程師曾說過,江南廠新出的利器能連發五彈不換膛,射速比前裝槍快六倍。而他的東殿親兵裝備的“天曆二十年式”,就是英吉利的恩菲爾德前裝槍的仿品——那已經是朝日天國可以造出來的最好的步槍了。
差距,太大了。
跳板咯吱作響,楊秀清緩步走下舷梯,靴底踏上鋪著花崗岩的碼頭時,他微微眯起眼。
羅耀國站在最前,呢料大氅被江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別著的鍍金左輪。馮雲山站在他身側,穿著一件樸素的棉布長袍,拄著根手杖。蕭朝貴軍裝筆挺,肩章上元帥金星熠熠生輝。洪宣嬌的紅頭巾被風吹起,露出一頭烏黑的秀髮。石達開、洪仁玕、瑪利亞等人依次排開,目光齊刷刷落在楊東王身上。
“四哥,一路辛苦。”羅耀國上前一步,伸手攙住楊秀清的肘彎,一臉的誠摯,“天京可盼您盼了二十年啦。”
楊秀清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釘在瑪利亞胸前的十字架上。這手握“郎努斯基之矛”的洋婆子今天穿著黃襖馬面裙,衝他屈膝行了個不倫不類的萬福禮——兩手空空,沒有帶著那支曾經刺傷姬督和蕭朝貴的長槍.軍靴踏地的轟鳴驟然逼近。
儀仗隊分列成甬道,刺刀叢林裡浮動滔滔殺氣。楊秀清數著士兵揹包旁晃盪的彈匣包——每個牛皮包裡鼓鼓囊囊塞著五個彈夾。
他帶來的一萬親兵,統共才配了三十萬發子彈。
而眼前這三千人的彈匣裡,就壓著七萬五千發。
還都是黃銅子彈啊!
這差距,比原來估計還要大。
“兄弟們辛苦了!”羅耀國突然朝軍陣高喊。
“為國為民!”
三千條喉嚨炸開的吼聲撞得江面一顫。楊秀清袖管裡的手指也是一哆嗦,他想起漢城練兵時,朝鮮兵喊“東王萬歲”都像沒吃飽飯.打,看來是打不過的。
楊秀清這回算是徹徹底底絕了和羅耀國在天京城“碰一碰”的心思。
不過打不過,還可以選啊!
高架鐵路的鋼樑在下關火車站上交錯成了一張鐵網。電氣火車發出低聲轟鳴,穩穩當當地滑進月臺,玻璃窗映出楊秀清僵硬的臉色。
這是一節貴賓專用的車廂,車廂裡的座位包著絲絨軟墊,水晶燈盞懸在紅木桌上方,洪宣嬌的銀匙正攪著咖啡杯裡的方糖。
“四哥今後要當太平天國的東王,還是當朝鮮天國、日本天國的東王?”羅耀國指尖敲著堆放著小點心的鍍銀餐盤,似笑非笑,“三個王冠一起戴,脖子受得住麼?”
馮雲山的茶盞“咔噠”落在碟上:“天規森嚴!老四既歸天京,朝鮮王位該給你家老二,日本王座則交給承天。至於東王世子……”他枯瘦的手指點向窗外掠過的浦口鋼廠,上百根菸囪正噴著黑煙,“只繼承天京東王府的這份家業。”
楊秀清的獨眼掃過羅耀國和馮雲山的臉面:“誰立的規矩?”
“大會定的。”蕭朝貴啪一巴掌拍在了紅木桌上,“咱們諸王——包括天上的洪天王在內,都得守這鐵律!”
“天父四子也不能例外?”楊秀清沉聲問。
“不能!”羅耀國的聲音斬進鋼鐵車輪的轟鳴裡,“天父親口頒的諭!”
楊秀清喉結滾動:“何時頒的諭?本殿怎不知曉?”
滿車廂目光驟然釘在他臉上。
馮雲山捻著抽出一根雪茄煙,蕭朝貴摸著自己花白的鬍鬚,瑪利亞手裡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捏著一隻朽木拼出的十字架。而羅耀國則從口袋摸出了“通天鏡”。洪仁玕忽然噗嗤笑出聲:“四哥說笑了!您代天父傳旨半輩子,還能不知天諭?”
楊秀清後槽牙咬得發酸。
而燕王秦日綱則笑嘻嘻道:“九千歲,這事兒南王、西王、西王娘、北王、翼王、吳王和吳三王娘(瑪利亞)都是知道的您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說的這些人,都是“天上下來的”,而他沒有提到了三個王,包括他自己和幹王、小豫王都是凡人“我當然也知道!”楊秀清從牙縫裡擠字,“但規矩……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