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話語在大殿內隱隱迴響,田安看了眼殿內正在處置國事的父子,陛下不再問了,公子則專心處置著國事。
他收回目光,走到一旁的臺階下,燒著泥爐等著水煮沸,守在殿外,閉著眼讓老邁的身軀沐浴在陽光下。
近來,每天這個時候,是田安覺得最放鬆的時候,不用為了高泉宮的瑣事煩惱,也不用為了敬業縣的事奔走。
不過,田安最懷念在咸陽橋邊的那段時光,那時候看著公子抓魚,或者是陪著公子整理文書,夕陽下公子獨坐在咸陽橋邊的光景。
雖然那段時間很短暫,但那時候可以心無旁騖,安靜且不著急地做每一件事,沒有朝中的諸多事打擾公子,也沒有敬業縣的事來讓公子分心。
田安覺得那半年過得很快。
如果將來有一天,真的老得不能再為公子辦事了,田安想著就將公子在咸陽橋邊的那間小屋再搭起來,在那裡慢慢死去。
不多時就有內侍送來了訊息,緊接著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內侍來報。
稟報的都是些有關御史府,博士府,丞相府的議論。
田安在這些話語中,挑選著輕重緩急。
而那堆化石正在被一個個侍衛拉了下去,這些東西多半會被存放在咸陽宮,存放很多很多年。
外面的人也只會留下一些傳言,這些傳言或真或假。
又坐了片刻之後,田安將煮開的熱水倒出兩碗,稍稍放涼了片刻,再端在木盆上,雙手端著木盆,木盆上是兩碗煮開過的熱水。
因脫下了鞋履,走路並無聲音,田安的腳步不徐不疾,先是給始皇帝端上一碗,放在邊上,而後再將另一碗遞給公子。
“公子,博士府的淳于越在議論今天的事。”
扶蘇一手執筆正在書寫著,道:“他說什麼?”
“淳于越說今天的這些都是丞相安排的,包括那些指認龍骨祥瑞的人也都是丞相安排的。”
扶蘇微微頷首,道:“把這些話講給丞相聽。”
田安又行了一禮,躬身退到了殿外,喚來一個內侍低聲言語了幾句話,那個小內侍就快步離開了。
丞相府,張蒼正在幫著李斯批覆著南征糧草排程之事,忽見一個小吏帶著一位宮裡的內侍匆匆而來。
張蒼將手中的一卷文書放到邊上,見到這個內侍在丞相身邊低聲說了兩句話,就離開了。
只是說了三兩句,張蒼髮現丞相的臉色難看了幾分,大概是聽到了什麼不好的事。
不過,眼前有這麼多事要辦,張蒼也無法去想這麼多。
將眼前的文書都整理好之後,他起身道:“丞相,南征所需的糧草排程都安排下去了。”
聞言,李斯的臉色這才稍有緩和,他道:“嗯,有勞你了。”
再看張蒼遞來的卷宗,其實張蒼在算術一道十分了得,從未見他出錯過,他說需要多少糧草,那就是多少糧草。
李斯只是過了一眼,就讓人吩咐下去。
張蒼道:“如今南征已起,這戰一年內多半不會結果,蒼以為往後幾年負擔會很大。”
李斯一手擱在桌案上,沉聲道:“修渠遷民之事,你幫助公子去安排,來年那些田畝一定要種上糧食。”
“這就去。”
張蒼行禮離開。
明明是午後,外面的風卻更冷了。
有關敬業縣挖渠,挖出祥瑞的事,只是在咸陽城風聞了一陣。
人們知道了這件事,對始皇帝與公子扶蘇來說這就足夠了,至於真相如何那就人云亦云了。
關中入冬之後,又下了一場大雪,咸陽宮又休朝了。
過了秋收就是冬藏,人們開始了窩冬。
這天,張蒼看著漫天大雪,得知了休朝之後的張蒼長長鬆了一口氣,他又在咸陽過了一年。
走入自家屋中,張蒼看著桌上放著的書卷,今天公子又說了有關土地與賦稅的。
這些問題公子總是會樂此不疲,一次次地追問。
一卷竹簡鋪開在桌上,上面寫著公子的新問題,又是關於土地分配的追問。
今天,張蒼沒有足夠的心力應付這些事,他今天還要去一趟敬業縣,安排好丞相的交代。
在張蒼的印象裡,近來他在丞相府看到了一卷文書,是有人聽說在敬業渠挖到了祥瑞之後,希望時候減免賦稅的,這卷文書送去章臺宮,只是至今都沒有給回覆。
張蒼掐滅桌上的油燈,披上一件外衣,踩著自家院中的積雪走到門口。
伸手推開大門,張蒼便見到在雪中依舊熱鬧的咸陽城。
這個時候正值農閒,糧食足夠的人家多半是在家中窩冬,糧食不夠或者家裡孩子多的人家,多半會出來找活做。
張蒼揹著一個包袱,包袱裡裝著的是一卷卷的書,走在熱鬧的街道上。
正要走出咸陽城的城門,張蒼見到一個騎兵策馬而來,那人高聲道:“南征捷報。”
張蒼看著那個傳令計程車兵快步跑入了咸陽城,一路朝著咸陽宮而去了。
剛走出咸陽城兩步,張蒼望向咸陽橋方向,自從那座橋修好之後,從西面來咸陽城的人更多了,讓咸陽城更繁華了。
公子曾經說過,這個關中還不夠大,還不夠好。
在咸陽城外,張蒼找了一駕牛車,吩咐道:“去咸陽橋。”
趕牛的老漢見張蒼穿著顯貴,也不敢多問,揮著手中的草鞭子,讓牛走得更快些。
咸陽橋就在西渭河,張蒼髮現自從此橋落成之後,還沒來好好看過,橋上的行人與商旅不絕,還有人牽著駱駝一邊走著一邊叫賣著。
有孩童從橋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
西渭河的水流很急,不過橋卻很穩。
張蒼下了牛車,邁步走上橋,來回走了好幾步,滿意點頭。
這座橋很結實,當初為了建好這座橋,公子可是在河邊守了一整個夏天。
現在的咸陽橋可以作為大軍西進的主道,張蒼一度覺得沒有咸陽橋的關中是不完整的,也就是說以前的關中少了西進的道路,所以一直不夠完整。
明年說不定又會有不少人遷入關中,也會派出不少的官吏前往中原各地。
這些年總會如此。
敬業縣,這兩天又挖出了不少的骸骨,叔孫通都讓人儲存了起來,之後一起呈給咸陽。
距離上一次,張蒼在敬業縣排程人手開鑿河渠,那幾乎是去年的事了。
章邯再一次見到張蒼,丞相又派張蒼來了,有了能力出眾的張蒼協助,心裡就有底了。
張蒼客氣道:“蒼不能在這裡久留,之後還要去下游的幾個縣走動。”
章邯頷首道:“是為了遷民墾田之事?”
張蒼又道:“蒼還要讓各縣都拿出人手挖掘河渠。”
兩人一邊走著一邊說著,在敬業縣沒有什麼好吩咐的,整個縣的人都是為了這條渠勞作,不論男女老少,圍繞著這條渠每天都要勞作。
張蒼看了看修渠的進度,還有暗渠裡的情況,便坐在驢車上,打算一路去下游的村縣。
他正要離開,叔孫通快步跑來,道:“張御史,那祥瑞之事可還有人計較?”
張蒼坐在車轅上,一手拿著一卷竹簡,回道:“老先生急智,幫了公子與丞相大忙。”
叔孫通長嘆道:“沒人再計較就好。”
張蒼在敬業縣留了一個時辰,交代了幾句話,就一路朝著洛水河的下游而去。
叔孫通在冷風中回頭,一路朝著河渠走去,寒風吹得他的鬚髮飄起,本意上他想問的,豈是祥瑞之事還有人計較?他是想問,可有儒家子弟非議他叔孫通?朝野肯定都知道了祥瑞之事,應該會有很多入秦博士議論他叔孫通。
尤其是淳于越其人,多半會認為他叔孫通竟然幫著維護暴秦。
所謂祥瑞龍骨,這種把戲瞞得住尋常人,瞞得住他淳于越嗎?叔孫通閱人無數,見到的人多了,秦廷厲害的人有很多,有李斯,張蒼,馮去疾,王賁,蒙恬……
哪怕是王翦老了,始皇帝的秦廷上站著的都是當年留到如今人傑。
有這些人在,秦廷還不會輕易敗亡。
他叔孫通的確是因祥瑞龍骨之事,維護秦廷。
說不定那些博士府的博士們,會覺得他叔孫通背棄了他們。
因淳于越這些人總是指責暴秦,其中就有指責暴秦徵發勞役無度。
寒風吹著,身上的衣袍正獵獵作響,叔孫通尋到一塊乾淨的大石頭,坐在石頭上。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主動去維護秦廷,為什麼會幫秦廷打掩護。
獎賞這些民夫,聲稱是喜事。
叔孫通看到了跑來的孩子,他看到了孩子們的笑容。
初到此地,這裡的孩子們還長得乾瘦,可兩年過去了,這些孩子如今長得多麼地壯實。
還有這裡的人們,他們與外面的人是不同的,當這裡的孩子讀書之後,叔孫通發現這裡的人們眼中有了光。
這裡的人接納他叔孫通,也十分尊敬他叔孫通,這種尊敬不是因他師從孔家,這些村民根本不知道他叔孫通師從何人,他們也不會計較學問高低,他們只是覺得他叔孫通能夠給他們的孩子教書,那麼叔孫通就一定是個值得他們尊敬的人。
說實話,在內心裡,叔孫通覺得自己在這裡過得很好,比在孔家或者是在咸陽更好。
他在這裡活得比任何地方都要好。
叔孫通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所以當暗渠出了事,他叔孫通甚至都沒有多想,就去了咸陽城。
即便是到了咸陽城,叔孫通也是想著去見公子扶蘇,還是去見丞相,他都沒有想過離開這裡,或者是去見淳于越。
因為這裡的人們挖了河渠,有了河渠的灌溉讓他們的生活更好了,讓糧食豐收了。
所以叔孫通願意維護,從內心裡來說叔孫通維護的不是秦廷,而是維護這裡的人們,維護他們現在所居住的環境,想讓這渠接著挖下去,讓他們依舊這樣地活著。
只不過這一次,他留下來,並且保護了這裡,從此叔孫通覺得他的命運與這片小天地在一起了。
他叔孫通做了大半輩子的孔子門生,哪怕是面對同門的傾軋,他從未覺得當初的自己,有現在這般挺直腰背,能夠自信自重地活著。
這種無愧於心的感覺讓他叔孫通感覺自己重活了一次。
保護一方鄉民安寧,讓他們過得更好,難道這還需要審時度勢嗎?當挺身而出才是。
叔孫通覺得自己變了,這種變化應該與這個縣獨特的治理方式有關,這個縣提倡勞動與創造來獲得財富。
“夫子,該講課了。”
一個稍大些的男孩快步跑來。
見狀,叔孫通忙擦了擦眼角,不讓這個孩子看出異樣,就帶著他去講課了。
臨近夜裡,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這才回來。
叔孫通與章邯正在對飲。
章邯看著這間屋子道:“這裡以前是公子的書房。”
叔孫通抿了一口酒水笑呵呵道:“公子說如有需要老朽可以用這間書房,也能夠看這裡的書。”
章邯盤腿而坐,雙手放在膝蓋上,笑著道:“嗯,公子還說在咸陽城呂不韋的舊宅給你留了一間屋子,你是公子扶蘇的賓客,你隨時可以回咸陽,且僅此你一人。”
油燈的火光照在叔孫通有些醉意地臉上,他低聲道:“我見過荀子。”
“荀子?”
叔孫通抬首道:“那時荀子還在齊國的稷下學宮,老夫當時已拜了孔子,能夠與荀子說上幾句,原本老夫是不喜荀子的一些見解的,尤其是荀子主張與孔子正相反。”
“老夫學了半輩子的孔子,卻什麼都學不會,唯獨公子所言的墨家兼愛,人該先自愛的,先要保護自己,再去愛天下人,荀子沒錯,兼愛也沒錯,都沒錯,是人變了……”
叔孫通的話語聲越來越低,側靠著一旁的書架,顯然是醉倒了。
章邯扶著他老人家側躺,而後給他老人家蓋上外衣與大氅,讓他老人家安然睡去。
翌日,叔孫通醒來的時候,天已完全亮堂了,看了看書房外的太陽,好在也沒到講課的時辰。
“夫子,夫子!”
聽到屋外的話語聲,這話語聲應該是讀書的孩子,其中一個是狸奴兒。
叔孫通起身開啟門,見到了三五個孩子,狸奴兒指著河渠方向,又道:“章邯將軍說來了不少民夫,讓夫子去一趟。”
酒後剛睡醒有些口乾,叔孫通往嘴裡灌了兩口涼水,這才被孩子們簇擁著來到了河渠邊。
章邯走來道:“張蒼讓各縣又徵發了五千民夫,用來挖渠,我們縣又分到了一千人。”
叔孫通嘖舌道:“又一千人呀,這糧食實在是……”
“糧食不用擔憂,這些都由朝中出。”
叔孫通遲疑道:“難怪,昨天張蒼來這裡時滿臉憂色。”
章邯重重頷首。
孩子們瞧著一群正在吃著餅的民夫,都是一張張小臉挎著,這又得吃多少糧食呀……
這些孩子並不知道,往後修建河渠就不用敬業縣出糧食了。
……
今年的寒冬,風雪來得很早,而且大有一種越來越兇的架勢。
接連半個月,張蒼奔走十餘個縣,在洛水河沿線的各縣遊說,徵發了近五萬的民夫,前來開墾河渠。
聽說還一路奔走,到了洛水河口的寧秦縣尋找能夠挖渠的民夫。
這張蒼為了這條渠,就差一家一戶地去跑。
此刻,張蒼站在寧秦縣的縣衙,當初公子就是在這裡躲雨,而後去將王翦接了回來。
現在從這裡放眼看去,還能見到開闊的平原上,有一隊隊的民夫正在趕路,他們在一隊秦軍的帶路下,正要去挖河渠。
在此地又停留了兩天,張蒼寫了文書讓人送去咸陽。
今天大雪還未停,張蒼留在了寧秦縣避雪。
“待雪停了再回咸陽吧。”
聽到旁人的話語,張蒼道:“正有此意。”
那人行禮道:“在下是此地的縣丞司馬欣,見過張御史。”張蒼望著這漫天的雪,以前沒聽過司馬欣這個人,不過一個縣丞而已,倒也不用在意,見對方與自己的年紀相仿,道:“此地民風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