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秦惠文王將這裡賜名寧秦,那時的老秦人都說秦王已有東出之意,後來的秦王也真的一心要東出。”
張蒼坐在火盆邊取暖,將一卷文書遞給司馬欣,又道:“你派人給那些民夫多搭建一些屋子,沿著河渠工地旁建設。”
司馬欣恭敬地接過文書,讓人將文書送了出去。
張蒼依舊坐在火盆邊,時不時喝下一口煮過的熱水。
司馬欣眼中帶著敬重又崇拜的目光,看了看屋內的張蒼,這人是大秦的御史。
心中思量著,司馬欣覺得要是自己也能成為御史就好了。
他拎起倉庫內的草料,餵給了馬廄中的馬匹,又將一部分草料餵給了邊上的五頭羊。
收拾完馬廄與羊圈,司馬欣拍去身上的雜草,道:“可惜當初公子扶蘇來此地時,我沒在這裡為官。”
公子扶蘇賢名遠播,有關公子扶蘇的非議也很多,司馬欣早有聽聞,可他就是時運不濟,當初他剛來此地任職縣丞,那公子扶蘇就帶著老將軍回咸陽了,就此錯過了。
直到現在,公子扶蘇的老師,當今御史張蒼來到了此地。
見對方只是看著文書,根本沒看自己一眼,司馬欣又道:“我以前在櫟陽為官,在我小時候,櫟陽是個很好的地方。”
說著話,司馬欣嘆息一聲,道:“現在的咸陽城是越來越好了,櫟陽縣卻越來越凋零了,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人都要打完了,好在朝野一直對櫟陽的舊人很好,我這樣的人也能來寧秦縣當一個縣丞。”
張蒼依舊看著手中的書沒有言語。
司馬欣自覺沒趣,也不說話了,看著門外的大雪發呆。
風雪斷斷續續持續,關中天氣剛有陽光的時候,一隊隊的民夫正在挖渠,他們因疲憊大口地呼吸著,在冷空氣中吐出一口口熱氣。
只是過了這半個月,敬業縣的暗渠內,一個民夫將耳朵貼在泥土上,他聽到另一側的挖掘聲,欣喜道:“快去將將軍請來。”
“好。”
昏暗的暗渠內,眾人低聲議論著,火光照在他們滿是泥巴的臉上。
章邯低著身子走來,詢問道:“挖到什麼了?”
一個正蹲著的民夫道:“將軍要挖通了。”
章邯愣神了片刻。
那民夫道:“將軍來聽。”
章邯湊近,的確聽到了另一頭傳來的沉悶的挖掘聲,與說話聲,又道:“拿木鏟來。”
接過民夫遞來的木鏟,章邯用力一鑿,將泥挖出來,而後接連挖了好幾鏟,泥土滑落下來時有些許亮光。
幾個民夫用力一推,將餘下的土全部推出去,一陣冷風帶著新鮮的空氣迎面而來。
正在挖渠的另一隊民夫看著地下露出來的幾個腦袋,嚇得呆在原地。
接著一個個人從洞裡爬了出來。
當一個穿著甲冑,將軍模樣的人出來之後,越來越多的民夫從這裡鑽出來。
此地看守的校尉,正要上前詢問,見到是章邯,他當即行禮道:“都尉!”
章邯剛從渠裡出來,有些狼狽地道:“暗渠挖通了,你們加固好通道口。”
“末將領命。”
章邯拍了拍這個年輕校尉的肩膀,對他以示褒獎,帶著自己的民夫就離開了此地。
從商顏山那一頭,挖到了這一頭,從洛水河的上游挖下來,幾千人挖了可是整整三年呀。
從暗渠走到山的這一頭感覺挺近了,大概有六十丈。
而繞山走,在地面上繞了原路反而走了半個時辰,一路走眾人還壓抑著情緒,一回到村子裡,這裡的民夫才歡呼起來。
三年來的努力,總算是有了成果了。
雖說期間暗渠塌了幾次,好在沒有人出事,一切還算順利。
又有軍中的人策馬而來,“丞相有令,命都尉督建後續的河渠。”
此人言罷,還坐在馬背上,抱拳以示敬意,而後韁繩一拉,馬匹轉向再一次離開了。
叔孫通還在帶孩子們教書講課。
而三天之後,當暗渠出水口與入水口加固完成,章邯朗聲道:“開渠!”
上游的河渠被挖開,湍急的河水進入河渠中,一路沖刷而下。
一群孩子們跟著沖刷而下的水流,沿著河渠奔跑著,直到水流衝入暗渠中。
而後在商顏山的另一頭,數百人的民夫就在暗渠的另一頭,其中一人伏在渠邊,正側耳聽著。
終於,此人眼神一動,興奮道:“水來了!”
話音剛落,水流從暗渠而出,一路朝著臨晉縣而去,流淌百餘里,到了下一個渠口重新回到洛水中。
渠中的水位越來越高,但終究沒有漫出豎井,水位穩定後,臨晉縣的村民們也跟著歡呼了起來。
有關中的老農伸出雙手,在渠中捧起還顯渾濁的河水,他顫顫巍巍道:“這裡有水了,我們可以灌溉了,可以種糧食了!”
一時間有老農的眼中閃爍著淚水,他們幾代人生活商顏山的南麓,這裡沒有溝渠,當年他們要用水灌溉田地,需要挑水走上幾十里路,在洛水河邊挑水,再走幾十裡回到自家的田地。
張蒼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歡呼的人們,待明年春耕,他們不僅能夠澆灌自家的田地,也不用辛苦挑水走幾十里路,甚至他們能夠得到數千頃的良田,從此他們過得不用這麼苦了,他們的子孫能夠吃得更壯實了。
敬業縣用了一年時間開渠,得到了收穫。
三年後影響了周邊這幾個村縣,讓原本貧瘠的田地變得肥沃。
到現在,暗渠挖通,已是第二個階段,影響了洛水以東的千百戶人家。
這些人一定會記得公子扶蘇的壯舉,這些人一定會成為公子扶蘇最堅定的擁護者。
現在,張蒼有些理解了,理解公子曾說過關中應該是個更加富饒的地方,它現在還不夠好,不夠美麗,它應該更美麗的。
放眼關中這八百里的秦川,修建咸陽橋,建設河渠,張蒼明白了公子所言,公子所言之美麗,是要建設關中。
章邯見到張蒼,策馬而來道:“張御史。”
張蒼站在原地,神色狐疑,莫非公子要效仿當年的大良造商鞅?章邯在張蒼的肩膀上重重一拍,道:“有勞張御史稟報此地盛況。”
張蒼擺手,指了指已遠去的一隊騎兵,道:“他們去稟報了。”
章邯收回手,尷尬一笑,感慨道:“三年呀,這三年太辛苦了。”
張蒼緩緩道:“這裡的人只是辛苦三年,但能夠讓他們的後繼代代子孫擁有肥沃的田地。”
章邯目光所及盡是歡呼的人們。
孩子們在河渠邊玩鬧著,有婦人看著渠水抹著眼淚,有男子大笑著已在盤算來年該如何種地了。
老人們抱著自家孫兒大笑著,他們來年就能種出讓全家吃飽的糧食了。
張蒼所徵發的民夫多數都和眼前這些人一樣,家中只有旱地的民夫。
因此這些人最容易被遊說,畢竟敬業縣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這些民夫沒理由無動於衷。
張蒼往口中送入一顆棗子,慢慢地嚼著,目光看著那萬頃旱地,未來也要將那裡成為萬頃沃土。
公子從未說過他的志向,若真有志向,應該就是這樣。
讓地瘠民貧變得民富糧豐。
人們歡呼了整整一天,這件事很快傳遍了關中各縣,一直以來的貧瘠的商顏山南北,要富庶起來了。
這個訊息幾乎傳進了每個縣的人們耳中。
關中這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訊息傳遞倒是很快。
河渠的路線與樣式都是公子規劃的,最難的一段便是暗渠,如今暗渠克服了,餘下的井渠該會輕鬆許多。
今天,叔孫通來到洛水河邊的官邸,這裡是工室令的官邸,隸屬朝中九卿之一的少府,如今公子扶蘇是少府丞。
身兼工室令與御史的張蒼就在這裡主持河渠修建。
見是叔孫通來了,張蒼道:“夫子所來何事?”
叔孫通遞上一罈醃蘿蔔,道:“這是村子裡的孩子們給你的。”
張蒼低下頭道:“蒼在縣裡時日不多,孩子們還記得我?”
“記得,你教過他們寫字,他們就會記得,他們還記得李由,孩子們寫了書信老夫讓人送去蜀中了,希望李由能夠看見。”
張蒼頷首,將這壇醃過的蘿蔔放在邊上。
一陣風吹過,吹得油燈的燈光忽明忽暗。
叔孫通放下了這壇醃蘿蔔,雙手揹負著離開了。
寒冬的夜裡,李斯反覆看著張蒼送來的文書,河渠又修成了一段,這是他自書同文的政令釋出之後,今年的又一件大喜事。
甚至最近都沒想著要將淳于越腰斬於市了。
家僕站在一旁,丞相看著這卷文書反覆看了好幾遍,似乎怎麼都看不厭。
翌日,李斯抱著這卷文書醒來,他是被家僕叫醒的。
“丞相,陛下召見,去章臺宮用飯。”
李斯穿戴好衣冠急匆匆出了門,當他走入宮門才發現原來陛下還召見了朝野文武,包括入秦的博士,其中就有淳于越。
見對方正巧朝著自己看來,李斯微笑以對,最近實在是太高興,見誰都想笑。
淳于越見到李斯的笑容臉色一冷。
短暫“交鋒”之後,眾人走入了章臺宮了。
此刻的章臺宮內鐘樂聲起,始皇帝還未到,群臣紛紛被內侍請入座,緊接著酒水和吃食紛紛被端上桌。
官吏們分別坐在殿內的兩側,李斯見到了坐在對面的淳于越,依舊是滿臉的微笑,以一種完勝的姿態,向坐在對面的入秦博士們投以勝利者的微笑。
這一年,書同文,建設咸陽橋,發動南征,修河渠……
李斯當然是完勝。
這些入秦博士中如淳于越之輩,他們不想為大秦叫好,就只能長慼慼。
一眾宮女走入大殿內,在鐘樂聲下起舞。
李斯往嘴裡塞了一些核桃肉,享受地吃著。
當始皇帝走入大殿內,群臣起身行禮。
嬴政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袍坐下,目光掃視在場眾人,言道:“南征捷報頻傳,朕與諸位共飲。”
李斯第一個端起自己的酒樽,站起身行禮。
而後其餘的眾臣紛紛起身行禮。
酒水入口,等始皇帝放下了酒樽,眾人這才又入座。
一隊宮女舞畢退下之後,又有一隊宮女走入殿內起舞,兩隊宮女的舞姿不同,如果善於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前一隊宮女所跳的是當年齊國的舞蹈,現在這一隊宮女所跳的是魏國女子的舞蹈。
嬴政從一旁的鍋中撈出一碗麵條,看了看扶蘇。
內侍會意之後,將麵條端給了公子扶蘇。
父子間的舉動群臣都看在眼中,而後群臣又看向殿內宮女的舞蹈,以李斯為首的一系臣子自然是笑意更甚。
公子扶蘇依舊是始皇帝最疼愛的孩子,況且公子今年修建咸陽橋,修建河渠,幫助協理國事,自然是居功甚高。
要論功勞,其次就是丞相李斯。
再其次就是張蒼。
這一次宴席就是為了慶功沒有別的意思。
當殿外下起了凍雨,殿內依舊歌舞昇平。
直到夜裡,這場宴席才散去。
父皇有些喝醉了,便早早去休息了,大殿內的群臣也紛紛要離去。
扶蘇站起來道:“父皇有命,寒冬已至,今年休朝,待來年暖春再行開朝。”
眾人聞言行禮告退。
李斯望著大殿外,見淳于越是第一個離開大殿的,意料之中地一笑,行禮道:“臣恭賀公子的河渠告成。”
“老師說笑了,扶蘇不過是說三兩句話,諸事都是丞相排程的。”
扶蘇往殿外走著,“之後河渠還要一路南下,扶蘇對各縣情況不甚瞭解,之後還望老師相助。”
李斯跟著腳步,道:“臣不敢懈怠。”
當群臣都離開之後,殿外安靜了許多,扶蘇送別了丞相李斯,站在章臺宮外還在思索著,看了以前的文書,原來當年的秦國為了東出,為了吸納人口,在商鞅提議下,秦王下了政令,凡是各諸侯國前來歸附的人,免除三代的徭役賦稅,秦國四界之內,嶺坡,土山,沼澤,十年不收任何賦稅。
當年的列國黎庶,常年遷徙的人家亦有之,當得知秦國給的條件,他們自然願意遷居。
翌日,高泉宮內,扶蘇正在準備今天的早食,將一條魚殺好之後放入鍋中煮著。
田安發現公子又有心事了,公子每每有心事的時候,都會多殺一條魚。
平日裡,公子一頓只吃一條魚。
明明,昨夜章臺宮才飲宴慶賀。
今天,公子為何還有心事呢?
殿前的梅花樹又不開花了,明明是寒冬時節。
田安站在殿外,看著它們就心煩,想將這兩棵梅花樹砍了。
這兩棵梅花樹很怪,寒冬時節不開花,偏偏會在暖春到來的時候,開花。
而且就算是開花,也不過是十分敷衍地開個兩朵,似乎都不肯多開一朵,十分地吝嗇。
田安望著梅花樹,依舊神色糾結。
殿內,今天的公子很清閒,吃了早食後,公子就在耐心地餵魚,看著水面的倒影,看著池中的魚,這裡的魚真是越來越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