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棋逢對手

與梁朝偉的對手戲預演，安排在客棧後院那棵巨大的老榕樹下。

劇本里，這是多年後，流落海外的梁朝偉飾演的老華僑，與黃餘生飾演的，已在異國他鄉艱難立足的世家子，一次不期而遇。

沒有激烈的戲劇衝突。

只有歲月沉澱後的平靜對視，和幾句關於故土、關於過往的，看似雲淡風輕的對話。

但內裡的情緒，卻如同榕樹下盤根錯節的根鬚，複雜而深沉。

開演前，陳道明只對兩人說了一句話。

“找找那種，隔著時光，看到另一個自己的感覺。”

梁朝偉微微頷首，走到榕樹下的石凳旁，背對著黃餘生來的方向，姿態放鬆，卻自有一股歷經滄桑後的沉靜氣場。

黃餘生站在月亮門洞的陰影裡，深吸一口氣。

【深層共情】的能力運轉到極致。

他不再是初聞噩耗、驚慌失措的年輕人。

他是那個在異國廚房的油煙裡摸爬滾打數年，磨去了部分稜角，眼底多了風霜，骨子裡卻還殘存著一絲不肯熄滅的驕傲的，落魄貴族。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卻依舊熨燙得一絲不苟的舊式襯衫領口——這是他自己設計的小細節，暗示人物內心對過往的某種執念。

然後，他邁步，走進了後院陽光斑駁的光影裡。

他的腳步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被生活磋磨後的沉穩，卻又比普通勞作者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屬於過去教養的韻律。

他看到了榕樹下的那個背影。

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僅僅是這一個細微的停頓，陳道明和導演的眼神就微微亮了一下。

那裡麵包含的東西太多了。

有意外，有恍然，有一絲久遠記憶被觸動的茫然，還有一絲……本能的，想要回避的怯意。

他繼續往前走，腳步比剛才更慢，更沉。

直到距離那個背影三步之遙，停了下來。

梁朝偉彷彿才察覺到有人，緩緩轉過身。

他的臉上帶著老人特有的，溫和而疏離的笑容，眼神平靜，如同深潭。

但在與黃餘生目光接觸的瞬間，那潭水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快地波動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

兩人對視著。

沒有臺詞。

空氣中只有風吹過榕樹葉子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的市井人聲。

黃餘生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他看著眼前這張佈滿皺紋，卻依稀能窺見當年俊朗輪廓的臉。

腦海中，【深層共情】捕捉到的，是屬於年輕世家子記憶裡，那些鮮衣怒馬、詩酒風流的碎片畫面。

與眼前這滄桑的容顏重疊，碰撞。

他的眼神裡，先是浮現出一種確認般的恍然。

然後，是物是人非的刺痛。

那刺痛一閃而逝，迅速被一種刻意維持的，帶著距離感的平靜所取代。

他微微牽動嘴角，想擠出一個合乎時宜的，面對陌生長者的禮貌笑容。

但那笑容卻有些僵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先生，也來這裡……躲清靜？”

他開口，聲音比平時略低，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沙啞，和一種努力模仿當地口音，卻又帶著原有腔調的彆扭感。

這是他反覆琢磨後設計的，符合人物當時心境和處境的聲音狀態。

梁朝偉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深了些，眼底卻依舊看不出情緒。

“是啊，人老了，就喜歡找個有根的地方，待著。”

他的聲音平和，帶著老人特有的緩慢節奏，每一個字卻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黃餘生心中漾開漣漪。

“根……”

黃餘生重複了一下這個字，眼神有瞬間的飄忽，彷彿透過眼前的老者，看到了遙遠彼岸那片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又迅速鬆開。

“故土……還好嗎？”

他問得輕描淡寫，彷彿只是隨口一提。

但那微微繃緊的下頜線，和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渴望，卻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梁朝偉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裡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

這目光讓黃餘生有些無所適從，他下意識地避開了對視，微微低下頭，看向自己腳上那雙沾了些許泥點的舊皮鞋。

“聽說……變化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