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保證,這算是威脅吧?”海月沉默著點頭:“可以這麼說。”
真澄的心臟沒出息地跳動起來,這個少女,是不是太沒警惕心了點。
“不會……我只對真澄這樣……”
“因為真澄……是好人……”
海月若無其事地把手機橫過來,繼續剛才的遊戲。
“那你就這麼欺負好人?”
真澄頭疼地看著面前的少女。
默默玩了半晌,她停下操作手機的動作,想睡似地揉了揉眼,唇角輕顫,努力忍住沒打哈欠。
“既然困了,就睡吧。”
“不行……”她搖搖頭:“今天是最後一天……獎勵活動……”
即便熬夜困得不行也要玩,已經算是痴迷的程度了。
真澄走到牆壁邊緣,開啟屋燈,“你就在我房間裡玩吧,走廊的光線太暗了,對眼睛不好。”
“玩完遊戲,就趕快回隔壁房間睡覺,聽到了嗎?”
“嗯……”
海月軟綿綿地應了一聲,音量還沒有窗外鳴叫的夏蟲高。
真澄搖搖頭,打算去外面走走,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浴衣。
“那個,你還是先到走廊待一下,我換身衣服。”
他對海月說道。
“沒關係。”少女盯著手機螢幕,頭也不抬地低喃道:“我不在意。”
“我還是挺在意的。”
“……”
海月沉默半晌,幽幽地說:“明明……都已經看過我的了……”
“才沒看到好嗎?你當時裹著浴巾吧?”
“我平時的內衣……也是那種長度……”
房間的燈開著,真澄可以明顯看到少女白嫩的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是喔,羽川說她不喜歡暴露肌膚的衣服來著,原來連內衣也是穿連體的。
真澄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如果是連體的款式,穿在身上應該很緊繃吧,那也挺辛苦的。
——等等!驀地,一道靈光宛如掠鳥一般,從腦海裡劃過。
他回憶起剛才海月壓在自己身上時,圓潤又下墜的飽滿弧線。
“你現在,裡面穿了嗎?”真澄的話不經大腦思考便脫口而出。
“……”
黏糊糊的沉默中,他看到海月畏縮地抱緊身體,往房間邊緣靠了靠。
軟綿綿的話語自空氣中飄曳過來。
“……色狼。”
再次無奈地嘆了口氣,真澄只得對她說道:“那你轉過去,背對著我好了。”
這次海月總算順從地轉過身。
房間裡響起換衣時窸窸窣窣的聲音,真澄脫下浴衣,快速換好白天時的服裝。
“那我走了。”
“嗯。”
輕輕闔上紙門,真澄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注意不驚醒樓上樓下熟睡的眾人。
在玄關換好鞋子後,邁出溫泉旅店。
夜晚的町落沒有任何人工燈光,只有月光淡淡地流溢到地面。
真澄沿著被月光照亮的路面一直走,隨心所欲地散步。
思緒順著斑駁的光影翩躚,總感覺今天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時間似乎過得格外漫長。
白天的人和事彷彿一連串膠片畫格般,從眼前飛掠而過。
一整天都讓他頭疼不已的瀨野和羽川、晚上在房間裡欲言又止,反應奇怪的神代、熱情周到的久遠涼子女士,還有那位性格木訥,料理水平很高的久遠雄介先生。
最後,是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久遠未來。
真澄驀地停下腳步。
眼前出現一道人影。
“久遠?”
他輕聲叫著面前那人的名字。
“真澄先生?”聽到聲音,茶色長髮的少女流露出訝異的表情。
“這麼晚了,出來散步嗎?”
“嗯。”真澄點頭:“稍微有點睡不著。”
“是換了陌生環境,就難以入睡的體質?”久遠未來問。
“嗯……”
真澄一時答不上來,硬著頭皮逼自己也是能睡的,散步大約也是個藉口,只是不想待在房間裡而已,於是不痛不癢地點點頭。
“差不多吧。”
想了想,又補充道:“也想看看香池町的夜景。”
非要說特別的目的,就只有這個了。
“這樣啊……”
久遠未來靜靜垂下眼睫,驀地又抬起螓首,主動請纓道:“那我帶真澄先生逛逛吧。”
“雖然也沒什麼好逛的就是了,畢竟只是個鄉下地方。”
“別這麼說,至少這裡的自然景色很漂亮。”
真澄用眼神示意她帶路,“有勞。”
“嗯。”
兩人在被夏夜包裹的街道上悠哉散步。
繁星像白砂糖一樣灑滿漆黑的夜空,在他們的頭頂閃爍,真澄不由感嘆:
“這兒的星星很漂亮。”
上一次看到這樣數量驚人的星星,是什麼時候呢?
大概要追溯到高中時的林間學校了。
不論是東京,還是有著千萬美元夜景的神戶,二者都是光汙染嚴重的地方。仰望天空,充其量看到的,不過像是天文圖鑑裡登載著的那樣,零零星星的幾顆而已。
“是這樣。”
久遠附和說道:“在光害越少的地方,星星越顯得耀眼。”
“不過,在我小的時候,卻不怎麼喜歡這片星空。”
“為什麼?”真澄好奇。
“因為它們實在是太多了,多得彷彿整張天空都裝不下,要墜下來。”
“就算是再美麗的東西,要是多得過剩,總感覺讓人不舒服。”
真澄還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說法,聽起來似乎很有趣,他囁嚅嘴唇想開口時,接著聽少女幽幽地說道。
“不過……與其說星星要墜下來,不如說,地上的人要被吸進天空中,淹沒在那片繁星裡。”
久遠未來仰望天空,映著星光的瞳孔微微震顫。
“所以我小時候每次仰望星空,都會覺得很不安,感覺真的要一點點地被吸到那裡去一樣。”
“很傻的想法吧?”她扭頭看了真澄一眼,如此問道。
“嘛,畢竟是小孩子。”真澄笑著回答。
“是這樣呢。”
久遠也淺淺地笑了起來:“我那時就想,「啊,如果真被吸進那種地方,一定回不來了。」”
“星星那麼多,如果粘在身上,用手根本撣不完,我會慢慢被星星淹沒,變成它們的一部分。”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一到天黑就會睡覺,或者始終低著頭,不肯看夜空。”
說著,她似乎被自己敘述的傻氣往事給惹笑了,紫陽花般的笑靨在臉頰上綻放。
真澄定定凝視她唇角噙著的笑顏,突然之間,流露出怔忡的感情。
“這種不安感在我長大後,就慢慢消弭了,直到15歲第一次離開香池町,一個人去神戶讀書時,我又體會到了小時候那種不安。”
“神戶的燈火,即便到了深夜也很亮,建築物也高大得不像話,漆黑的陰影能把人的影子全都吞掉,簡直就像是把香池町的星空倒置在了地上一樣。”
“置身其中,我不禁有種要被淹沒的窒息感。”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期待的事物,同樣也存在著令我恐懼的一面。”
真澄無言地聽著久遠娓娓道來,感覺沒有自己插嘴的餘地。從她口中吐露的字句緩緩隱沒在初夏的夜色裡,周圍是山間爽朗的空氣。
夜風逐漸減弱,枝葉不再沙沙作響,彷彿整片山林都豎起耳朵細聽,深怕遺漏她的任何字句。
停頓了一下,久遠深深吸進一口氣後說道。
“我,很喜歡父母為我取的名字。”
“「未來」。”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蘊藏無限可能的詞語。”
“有的未來,等待你的是無數激動人心的事物。有的未來,等待你的,則是與現在毫無分別的每一天。”
“既然都要想象,那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個明亮的未來……但我卻隱隱覺得,未來不僅僅是這樣。”
冷不防地,久遠停下腳步,真澄也跟著駐足。
“真澄先生。”
“嗯?”
“那件事……我決定先不和我父母說了。”
久遠未來用她眼角略微下垂的雙眸,堅定地注視著真澄。
她的眼神一貫柔和,在任何人看來都是一名青春亮麗的女子高中生,可愛,美麗,同時脆弱。
但此刻,少女毅然決然地做出決定,凜然的話音中滿是絕不動搖的堅強意志。
一瞬間,她的形象似乎與真澄腦海中的某人重合。
他緊接著意識到,久遠選擇暫時隱瞞,並非是出於逃避,而是認真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這句話說完後,久遠又輕聲細語對他說道。
“謝謝您,真澄先生。”
“我又沒做什麼。”真澄覺得這句很有份量的感謝受之有愧。
“請別這麼說,如果不是您和凜音姐,我也沒法這麼快做出覺悟……”
“哪怕這覺悟是出於我的膽怯。”
久遠未來抬起頭,臉上的表情豁然開朗,但是看起來似乎又有些寂寥。
“我一直很嚮往凜音姐。”
“神代嗎?”
“嗯,凜音姐總是能直率地表達自己的感受,我覺得非常耀眼。”
她接著引用了一段話:“「她在人群中的自在自如——彷彿人群是黃油,她是餐刀。」”
“這段話是?”
“荷蘭作家烏格雷西奇的《疼痛部》。”久遠微笑著說:“只是用在這裡似乎不大恰當。”
“不愧是優等生。”
真澄這麼說著,面露溫柔的笑容,心情如同視線末端裡的樹葉一般搖擺不定。不知不覺,已經走出旅館很遠了。
“呀,已經走了這麼遠了。”
久遠像是才發現似的,搖頭對真澄說道:“我們回旅館吧,真澄先生。”
“嗯。”
淡淡地應了一聲後,兩人開始往回走。
回來的路上,兩人再沒任何聊天。
一直走到看得見旅館輪廓的位置,這場臨時起興的夜間散步接近尾聲,真澄才感覺自己的心情隱約成型。
未來。
總感覺這個詞有種寂寞的感覺,是因為有告別現在和過去的意味在吧。
此刻身處但馬山中的夏夜裡,似有若無的暑氣變得更明顯了,等回到神戶,溫度只怕會更誇張,真澄不禁想——
梅雨,真的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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