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每年都會到來。
至今為止,神代凜音度過的春天還不到二十次。每次都是和綻放又轉瞬凋謝的櫻花一樣,恍惚地就告別了。
只有一次不同。
那大概是自己人生最冷的一個春天。
群馬縣櫻花滿開,染井吉野櫻,垂櫻,山櫻,各色櫻花綻放得花團錦簇。
可為何那麼鮮豔的花靨,在回憶裡的畫面卻是黑白分明,令人無法直視呢?
就和媽媽一樣。
平時總是會在放學後,用溫柔的笑容迎接自己回家的媽媽,現在卻被裝在一張窄窄的相片裡,雖然依舊笑著。
家裡還多了好多穿著黑色喪服,神情肅穆的大人。好幾個和尚圍著媽媽,鏗鏗鏘鏘地搖晃腦袋。
“真可憐啊,她才九歲吧。”
“可是……你看那個孩子,居然一點眼淚也沒有流,也太冷血了。”
“真有人會對自己的母親這麼無動於衷嗎?”
“聽說她從小是個很奇怪的小孩。”
旁邊大人這麼指指點點說道。
“我才沒有!我才不是奇怪的小孩!”
凜音想這麼對身邊的大人說。
但這些聲音越來越多,先是蚊子一樣的嗡鳴,接著愈發吵嚷,就像那些和尚陣陣吟唱佛經的聲音,困囿著她。
如果是媽媽的話,一定可以理解自己的。
——可是媽媽在哪裡?
凜音在榻榻米上邁開步子,跑到垂頭坐在最前面的爸爸身邊,扯了扯他寬大的袖子。
“爸爸,媽媽呢?”
爸爸一開始默不作聲,沒有任何反應,直到她一遍遍重複著問題,終於,好像是被她糾纏煩了,爸爸抬起頭看她,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彷彿忍耐到了極點。
“凜音,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講話?”
“誒?”
他冷冰冰的話語讓凜音瞪大眼睛,不安地後退。
“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你媽媽已經去世了,你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聽我講話呢?”
“你總是這樣,讓我不省心,你為什麼,就不能像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樣呢?”
他越說越大聲,其他的大人都停下竊竊私語,噤口不言,只有和尚們依舊照常誦經,那聲音愈發困擾。
“你媽媽也是!這個家也是!我明明是為了出人頭地,才離開故鄉,一個人來到東京打拼。”
“為什麼到最後,卻守在一個窮鄉僻壤,還不如故鄉繁華的鬼地方!守著一間根本沒出息的鄉下神社!守著一個我根本不愛的女人!守著一個會被他人嘲弄的怪小孩當女兒!”
“如果沒有這間神社,沒有這個家,沒有你們,我早就可以過上我想要的生活了!”
爸爸說出這些話的表情,凜音已經記不清了。
大概是她因為害怕,只能顫抖著縮緊身子,整個人就像西瓜蟲一樣,蜷成小小一團。
瘦小的軀幹被爸爸高大的影子吞噬了。
她在不斷凋零的春季中,只感受到冰冷。
再次睜開眼,是一片好大,好藍的水面。是自己從沒親眼見過的大海。從小她就出生在群馬縣,只有高山和平原的地方。
這裡是爸爸的故鄉,神戶。
五月二日,春。
海濱公園尚未開放,沙灘尚未給任何人汙染。是看海的理想季節。
媽媽還在世的時候,爸爸曾說,要帶她們一家人去看他故鄉神戶的海,瀨戶內海,是一片特別漂亮的海。
真的和爸爸說的一樣呢。
牽著手,被爸爸帶著來到了叫做福利院的地方。
十歲的她已經讀小學五年級,不是一無所知的蒙童,自然也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孩子會去的地方。
明亮的陽光把桌面分開。
凜音和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婆婆坐在光裡,而爸爸在淡淡的陰影裡。
還是看不到爸爸的表情。
“院長,這孩子就拜託給您了。”
爸爸這麼說著。
凜音靜靜垂下視線,打算以透著死心,與大人無異的表情來接受這一切。可是……
“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幼小的凜音還是忍不住朝陰影伸出手,卻什麼也摸不到。
從那天起,凜音再也沒露出過笑容。
“神代,你怎麼從來都不笑,你好奇怪啊。”
福利院裡,同齡的孩子們這麼對自己說,大大的眼睛眨著,輕描淡寫的話語肯定是沒有惡意的,只有像是觀察非日常現象般的好奇。
但就是這樣,她的心裡反而堆積起了羞恥,難堪和無力的感覺,更加覺得自己是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自己究竟是為什麼不會笑呢?大概是因為葬禮那天,相片上媽媽的笑容,始終在她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異樣感。
雖然可以用手指把唇角兩端推上去,露出偽裝的笑容,可每當這時,福利院的那位佐藤婆婆,都會微笑著對凜音說:“不用強迫自己笑,也沒關係。”
“婆婆,我真的很奇怪嗎?”